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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上访(1)

那天下午,我正在忙,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片刻,接通。

“我们去上访了!去国家信访局!”姐夫的声音,“我的手机没电了,忘了带充电器,这是赵老师的手机!对了,赵老师换号了,这是他的新号,让跟你说一声。”姐夫在电话那边自顾自地说着,“我们五个人,今儿黑就到北京了,你不是常去北京出差吗?那儿有熟人吧?”

“没有。”我果断道。多么单纯可笑的思维啊。没错,我是常去北京出差,中国所有的城市里,我除了对郑州熟就是对北京熟了,但是,这就能说明我北京就有熟人?我要是去上海出几趟差,难道上海就有熟人?我去美国出几趟差,难道美国就有熟人?因为某个大型的会议,我还和一个政治局常委合过一个上千人的影呢,这就说明我和他熟?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使有熟人,怎么就会恰恰有能办得上这种事的熟人?

“那算了。不要紧。我们有办法。有人带我们去。不跟你说了,回头再说。”姐夫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愣了半天神:谁带他们去的呢?关掉手机,我打开商务印书馆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查找“上访”这个词。词典如此解释:“上访,动词,人民群众到上级机关反映问题并要求解决。”真简洁,真准确。这个词在我这里只有一个最直观的意义,那就是告状——比较重大的告状。平日里,我和老公打牙磨嘴自觉委屈的时候,也就是和朋友们说一说。在外面挨刮受蹭风吹雨淋的时候,也就是和老公撒撒娇。我从没有上访过。要不是因为姐姐的房子,这个词,跟我没有任何哪怕是间接的关系。方才姐夫在挂断电话的同时,我听见一阵喧哗的笑声,似乎很快乐似的。——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吧?口气里并没有多少远途告状的惶恐和委屈,反而充满了旅行般的新鲜喜悦。或许是曾经挨过我的训,终于得到了伸张的机会,姐夫的口气里,隐隐的还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还能想到上访,还是决定去上访,而且还敢去上访,这让我感到了某种欣慰。而且,多么聪明,他们没有笨拙拙地先去市里再去省里,直接就去的北京,按老戏里的说法,就是去告御状了。当然要这样。既然告一回,干吗不去告个最厉害的状?

这样想的人,恐怕会有无数吧?忽然想起某一年,我去北京出差的时候,抽空和一个朋友去西站附近的陶然亭玩。在一条街1上,忽然看见满街都是奇奇怪怪的人:很多乡下人,有的夹着一个布包,有的拎着一个编织袋,有的提着质量很差的拉杆箱匆匆地走着;而在人行道上,还有很多人,坐着小马扎,或者提着小马扎,看着这些走来走去的乡下人。有时候,马扎人会猛地上前拽住一个乡下人,问道:“你哪儿的?”有的乡下人根本就不答,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有的乡下人会惊奇生涩地应答,应答完毕,马扎人要么木然,要么就笑容满面地对乡下人道:“我也是那儿来的呀,来来来,老乡啊,我跟你说点儿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乡下人都是上访的,那些马扎人都是地方政府派来劝访的——官方叫劝访的,国家信访局和上访的都叫他们拦访的。于是,在那条街上,便可以看到一组有趣的三角关系:拦访的想方设法阻拦上访的,上访的想方设法逃避拦访的;为了保证上访者能够顺利上访,国家信访局则专门派人每隔半个小时就去驱赶那些拦访的……

姐夫他们,会不会碰到拦访的呢?第一次去上访,会不会被那些老辣的拦访人给拦住呢?

晚上,我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午,给赵老师新号打电话,没人接。中午时分,赵老师回了过来:“材料递上去了,很顺利。给我们开了个信,让我们去省信访局。我们下午去买票,尽快往郑州赶。”

第三天早上,我正开一个会,手机震动起来,是赵老师的新号。我走出会场,接通,里面传出姐夫的声音:“我们到郑州啦,在火车站,马上就去省信访局。你知道在哪儿吗?咋坐车?你能去那儿跟我们碰个头不能?”

“我正开会,中午才能过去。你们打车。”

“哦。”姐夫显然有些失望,“那,你那里有熟人没有?”

“没有。”我说着挂断了电话——几乎每次和姐夫通电话,我都会生气。从不先告知自己是谁,也从来不确认一下我是谁,更不知道什么叫预约,觉得我的时间跟茅草一样随便……他好像有一种天然的自信:他绝不会把号码拨错,你也一定能听出他的声音,且自认为和你的关系程度,什么时候打电话都不会有问题,更讨厌的是干什么都问有没有熟人,似乎我认识全世界的权贵……但是,你让他去问谁呢?你这个整天在外面闯世界的人,难道不是他觉得最该问的吗?才问了你几天,你就这么不耐烦了?我问着自己,愧疚一点一点袭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在会上早退,想打车直奔省信访局,但正好到下班和吃饭高峰,照例堵车。而且出租车特别难打。在单位门口站了十分钟我都没有打到,无奈之中碰到门卫室的一个保安轮班去吃饭,我便坐上了他的电动车让他送我一程。一路走偏街过僻巷,终于在11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了省信访局的大门。门口也站着一个低矮的保安,一看见我接近信访局的大门,他就向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向西。我纳闷地问他:“向西干什么?”

“反映问题的,都去那儿。那儿才是信访接待大厅。”他很老练地说,“第一次来吧?”

“哦。”我回答。马上就觉得更奇怪了。他显然是把我当成上访的了。我怎么就像一个上访的了?我从坤包里掏出小镜子:镜子里的我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今天的天气有些沙尘暴,用谁的一句诗就是:“大风说了一天的脏话。”脏话里的行走者自然难以干净。更应景的是,我还穿着一件中式盘扣对襟蓝花花小布衫,要是坐在书斋里,这就是最有味道的风雅服饰,但是在这条满是上访者的大街上,在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前提下,这件书斋里的风雅服饰只能使我看起来是一个活生生的农村小媳妇,还是整天挨打受气的那种。

我顿觉屈辱——可是,我屈辱什么呢?上访者的身份就是一个屈辱的身份吗?

不敢想下去了。我朝信访局大门的西边走去。人越来越多,都是三五成群的,有的站在树下,有的倚着墙根儿,有的就站在当街上,很多人都穿着样式落伍的厚外套,皆是黑红的粗糙的脸,一望可知绝大多数都来自乡村。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叽叽喳喳,即使偶尔有个落单的,也拿着手机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每一群和每一群的口音都不一样,尾音轻些的,应该是来自南阳;尾音重些的,应该是来自周口;整个腔调都偏山西味儿的,无疑是来自豫北,不是新乡就是山阳……我穿过人群,来到接待大厅的大门口——这个大厅也有个小院子,院子门口也有保安。一个保安立马伸手把我拦住了:“清场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

“下班了。下午再来。”他看着我,“工作人员也得吃饭。”

“下午几点……上班?”我差点儿问成几点上场。

“3点。”

我朝里面看了看,不知道姐夫他们办得怎么样了,还真让人牵挂。还是进去一下才能放心。于是我朝保安赔笑:“我们的人在里面,我去跟他们见个面就出来。”

“就在这儿等,他们马上就得出来,现在就是只许出不许进,这是老规矩。不然我们的人就没有个喘气的时候。”保安绷着个脸,铁面无私。我只好手把着栏杆朝里面张望。这情形,有点儿像探监。

“你哪儿的?”或许是因为无聊,保安开始问我话,饶有兴致的样子:“汝州的?”

“哦。”我胡乱应答。

“好家伙,来了一百多号人。”他感叹,“真中啊,你们!”

我敷衍地笑。

“也对。人越多上头就越重视。三五个人啊,难打住食儿。”——打食儿,河南方言,收获的意思。

我点点头。

“也是为拆迁的事儿?”

“哦。”我正想离开这个搭讪的保安——再说就露馅了——忽然看见姐夫出现在大厅门口,接着是赵老师,便连忙朝他挥挥手。姐夫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我,很兴奋地朝我挥挥手。

是在萧记烩面馆吃的饭。郑州烩面有两大家,一家合记,一家萧记。合记是浓香,萧记是清香。普通的优质烩面十块钱一碗。我又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五瓶啤酒。

“十块一碗,真贵!”他们纷纷感叹。

我笑笑。和菜比,饭算是便宜的。当然他们对饭比得最有底,那面是他们种的麦子磨出来的啊。一斤麦子多少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去年是一块。

“这个牛肉多少钱?”很快就有人指着了菜。

“吃吧,我能报销。”我说。我知道只有这样说他们才会吃得放开一些。果然,他们很快就大刀阔斧,风卷残云,饭、菜和酒统统见底儿。接着才打着饱嗝开始说起了他们的上访之路:带他们上访的,原来是山阳的一个民间上访英雄,姓李,是个60岁的老太太,人称李老太。此人身体硬朗,脾气更硬朗。家在韩庄,位于山阳市东郊。南水北调路过此村,此村有一半村民便也面临拆迁问题。很多人家都按照上面的赔偿政策领了房子领了钱拆了房,唯有李老太不肯,成为最坚决的钉子户。她做钉子的理由是:“为什么韩庄执行的不是城区的赔偿标准?”

“南水北调的赔偿,城区和乡村还不一样?”我惊讶。

“当然不一样。城中村的那些赔偿标准都比农村的高。”姐夫说。城中村的也才701,那么,乡村的才有多少呢?三四百?

“李老太说,为什么前几年市里创建全国卫生城市的时候,把韩庄划到了城区,村容村貌都按城区的标准来,现在,到了赔钱的时候,又把韩庄划到了农村,又按农村的标准来?她就揪着这个上访,说不公平。硬是跑了三趟北京,最后人家胜利了,上面又多赔给人家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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