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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恶鬼是好人

我逆着人流和一个妆容惨淡的女子错肩。她的身上传来一阵丁香花的香味。我瞥见她耳后有一颗玲珑的黑痣。我从亭中出来。她从亭外进去。

这次我没有躲闪齐射而来众多已死之人的目光,很平静地走向了那个还在哭泣的年轻书生面前,慢慢蹲下。我伸出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并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左手扯起袖子递给他。他拒绝了我的袖子,而是提起自己的袖子擦眼泪。不成想,眼泪没擦到,却哭得愈加厉害。我只能情不自禁陪着他一起抖动着身体。

哭至最动情处,他终于开腔说话。

“我幼时丧父,自出生时便体弱多病。家里不说家徒四壁,却也相去不远。是母亲坚持不改嫁,一直尽心尽力把我抚养长大,不曾有丝毫怨言。我便一直想着能靠读书博取一个功名好来赡养母亲。临近科考……”话说到这,他哽咽地像是一只在洪流里垂死挣扎的落水狗。在他呼吸停止之前,我伸出左手拍了拍他的背,帮他理了理不顺的气。他长长喘出一口气后才接着说道:“临近科考。我不过是想用点功,夜里便多看了两个时辰书。可谁曾想,谁曾想……”

缓慢前行的队伍中有个死人搭腔道:“谁曾想猝死当场。”书生听言又是要闭气过去。拍着书生的背,我抬头看到另一个瘦弱的书生。这个书生脸上无悲无喜,狭长的双眼似乎能穿透人心。一身破旧长衫,却穿出了无限洒脱的味道。只是衣衫前胸的血迹斑斑,给他增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色彩。

说完这句话,这个书生也不再言语,弯腰拱手接过白发婆婆递过来的桂花茶,道一声谢之后,昂首阔步进了望乡台。

哭泣的书生低着头连声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人有生老病死?为什么生活分幸福和不幸?又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为什么?

我没办法回答。只能继续用头抵住他的头。

嗯。差点忘了说,死人是没有眼泪的。书生一直干嚎到无力干嚎,才停止了哭泣。我把他扶起后,有个好心的婆婆给他留了个位置。他捧着桂花茶,失魂落魄站在红的刺眼的望乡台前不肯进去。

白无常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试着跟书生说话。书生不理不睬。白无常也不生气,手里哭丧棒一敲书生的头,转身就走。书生诡异地跟在他后面。我走过去,拦住了白无常。白无常停下来看着我。他的脸上似乎带了一张笑容的面具,一根鲜红的舌头伸出嘴巴垂在胸前。我说:“你要带他去哪儿?”白无常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没有半点客气,笑嘻嘻的脸上往外渗着不愉快的气息。就在他忍不住要拿手里哭丧棒敲我的时候,黑无常又跳了出来,拦住了他。

长相凶神恶煞却一脸谄媚微笑的黑无常和笑容满面却阴气森森的白无常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无常挡在白无常和我之间,讨好地对我说道:“上仙放心,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要带他去见一见他的母亲。”我皱眉问道:“真的?”黑无常点头如捣蒜。我疑惑问道:“为什么?”黑无常解释道:“这是小姐的安排。”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犹豫片刻后,我说道:“既然是桂姨的安排,那我就不多过问了。”黑无常忙谢道:“谢谢上仙理解。谢谢上仙理解。”说完拉着白无常领着书生一溜烟进了酆都城。

我回头看了看望乡台,向前走去。

黄泉左岸我已经走了一遍。黄泉右岸我想也走一遍。

这时的我不再隐身,可以被这里的人看见。可是走在拥挤的过道里,我还是找不到一丝被看见的感觉。过道上的人并不是都掉入过黄泉。约有一半多点的人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头发杂乱的贴在脸上,往下滴着水。过道地面潮湿。踩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们脸色发青,眼神浑浊呆滞,目不视物,脚步也是毫无方向,只一个劲往前。碰着栏杆或别的人便依着力的作用转移方向。在这条过道上,围着酆都城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时限的兜兜转转。

过道有个石阶,连着黄泉右岸。所以他们的兜转似乎也循环于黄泉右岸。永远有人上来,也永远有人下去。在饶着酆都城转了两圈后,我从茫然的人群中挤到了黄泉右岸。有个人被我挤倒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一波接一波的人踉跄着从他身上踩过。他像一只鞋底下的肉虫一般蠕动了好久,都没有站起身来。等回过神来的我把他从那些笨拙的脚步下拉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长满了脚印。淤积的血液在他身上织出一块青紫的难看的布匹。湿淋淋的头发更是被踩得如同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值得庆幸的是,他并不用担心乱麻和布匹遮住眼睛。他们走路本来就不需要看得见。

黄泉右岸也需要走上七天七夜。在尽头处是一道看不见顶端的瀑布。瀑布从中间一分为二。左边缓而清。那些可以投胎的人顺着流下来,平稳落于地上,有序地向着酆都城的方向前进。和左边的人群络绎不绝不同的是,瀑布右边急而浊。只有零星地迷失了方向的人会被水流带着坠落到地面。他们会极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开始似乎徒劳的行走。有些倒霉地甚至没走两步就踩空落到了黄泉里。

只是毫无例外的是,他们,无论是从瀑布左边还是右边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可以跨越瀑布中间的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或者,更可能的是在那根看不见的线上,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阻隔了他们。

我很自然的看见了摆渡人。好多个。一个摆渡人接了一个迷路的人离开,就有一个摆渡人摇着空船紧跟着出现。我还走过去和其中一个摆渡人搭话。可是他没有理睬我。甚至他都没有看见我。他只是和其他摆渡人一样,看似无意地把桨摆到迷路之人面前。摆渡人脚下受了阻隔,磕磕绊绊,最终还是上了小船。

那些倒霉的人中也有一些幸运的,会很走运的摸到一根粗糙地船桨,然后抓着船桨爬上窄窄的,在偌大黄泉里危险航行的小船。

在搭讪到第十个摆渡人的时候,他才终于困倦地回应了我:“年纪大了。老想睡觉。”我说:“你不是说上不上船的决定权不在你手中吗?”摆渡人笑着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没说错啊。他们全是自己上了我的船。我没有请他们,也没有逼他们。”我叹了口气。摆渡人又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行了。还是想睡。你要做我的船回酆都吗?”我不愿抢占来之不易地救赎机会,拒绝后转身离开。

走回酆都的时候,那些之前踩到或撞到我的人依旧踩了我撞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避开他们。大概是要在这湿漉漉的人群里走出一条不会被人碰触的路实在是太难了,我实在懒得去花力气。缓慢蠕动的人流里偶尔会有几个不走运的会被队伍挤进黄泉里。

大概是看花了眼,在这些被挤进黄泉的倒霉鬼里,我总觉得有个人是跳进去的。我还在他掉进去的地方注视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我觉得有这种奇怪想法的自己实在有些蠢,只好抬脚走进人群继续踩人和被踩的路途。

经过这两次丈量,我发现黄泉路的长度是七日。无论你是快是慢,腿长腿短,第七日的时候总能看到路的尽头。这真是一个既漫长又短暂的路程。

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酆都城内究竟是副怎样的光景。只是猜测的诸多可能都在我进城的那一刹那被全盘否决。

酆都城里好多人。真的好多人。

这里的人和我上面说的人并不是一种概念。上面的这几个人只是我不愿意用鬼来频繁的称呼他们,不愿意把他们分的太清楚,不愿意把他们和我们分割开来。

而酆都城里的好多人是真的活人。有呼吸,有心跳。隔着空气,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动作迟滞的身体由内而外散发的温度。

我真的很难想象着一座为鬼而筑,也是人间的活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死亡之城里,会生活着如此众多的人类。

我问范无救,这城里有多少人。范无救楞了一下,想明白了我的问题所指,才笑着道:“有多少个鬼就有多少个人。”他的笑容有些诡异,因为似乎包含了太多我解释不清的东西。

范无救说:“以前的酆都城可不是现在这幅光景。满眼望去,全是鬼。一个活人都没有。闻不着一丝人味。那时候的酆都城里里外外透着阴森,你看不见一点希望,哪怕一个笑容。自打小姐来了以后,一切便都不同了。虽然活比过去还要重些。可是老范我啊……”范无救挺起鼻子长长的吸了一大口气。只是他根本不用呼吸。所以没办法吸到肚子鼓胀。只好遗憾的装作真的呼吸一般吐出一大口气说道:“做的舒心。”

我不想像他那样吸气。因为我闻到的肯定只有血腥味。

范无救带我绕了点路,于是我很巧合的又遇到了那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年轻人。他此刻在笑。青涩的面容已经不再胡子拉碴。

原来鬼也是可以刮胡子的吗?

他正在淘米。旁边有个老妇人在择菜。大约是他的母亲。我本不欲打扰他们安静的生活。只是范无救自作主张径直走了过去。他们看见了范无救,一齐对他道谢。那个老夫人还执意要请他吃饭。

如果没见过这时候的范无救,谁会想到那副凶神恶煞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颗极其明亮温暖的心。

范无救不知谁给他的胆子,往我这边指了指。年轻人顺着他的手看到了我,热情的冲我打招呼。我只好走进前去,向他到了个谢,向老夫人问了个安。年轻人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欣喜问我:“你也是去见放不下的人的?”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老夫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那么恰当的话。他有些懊恼地摸了摸头。只是却忘了手上还沾着米粒。数十颗米粒落到他的头发上,有几颗滚进了衣领里。老夫人慈祥地白了他一眼,轻声问我是否愿意到家里坐坐吃个便饭。我微笑婉拒了,带着范无救离开。

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范无救立即收了笑容,小心翼翼和我拉开了几步。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让他赶紧带我去找桂姨。我们是往城中心的方向走。

我问范无救:“把人带到阴气这么重的的地方没问题?”范无救往我跟前靠了靠说道:“有问题又怎么样呢?你是愿意渴死还是愿意被鸩酒毒死?”我无言以对。范无救说:“要不是小姐庇护住整个酆都城的人不被外界的阴气所侵。这些人就真的生死两隔了。”我问他:“难道这样就不会生死两隔?”范无救说:“早死晚死都是死。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开心的早死比不开心的晚死更幸福,不是吗?”

范无救是黑无常,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属于这个世界上对于死亡接触最多的那类人。我以为他早就该看透了这些生死,早就参透了他名号里所说的无常。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黑魆魆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还是充满了忧伤。那是一种近似于恰逢深秋,骤雨急来的忧伤。明明只是一场雨,却仿佛愁断了好些年。

他说早死我也没有什么疑惑。活人身旁被生气冲淡的鬼影和死鬼身旁被死气侵蚀的人影早就说明了一切。其实所有有关于鬼的故事里也早就给出了类似的答案。

人鬼殊途。

我说:“她是在自寻死路。”范无救沉默了片刻说道:“小姐说她是向死而活。”

我说:“你的名字取得真好。”有犯无救。应景。范无救说:“小姐说,小白的名字比我好。”

他说的小白应该是白无常。白无常的名字是谢必安。

凡谢必安。

确实也是好名字。

我点点头说:“确实。就是他那张脸上的笑实在是太渗人了。我要是在别的地方再遇见他也许会忍不住想打他。”范无救笑道:“我不知告诉过小白多少次,别老那么笑。可他总是不听,也从来不改。其实他若认真笑的话,会很好看。”我回想起白无常那张能够活活把人吓死的脸,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走在前面范无救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子对我说:“小白他是个好人。”脸上是和他凶神恶煞气质不太符合的柔和与认真。

黑无常说白无常是个好人。这实在是一句没道理至极的话。更没道理的是我居然没有任何怀疑的就相信了。

白无常就倏忽出现在黑无常身后,在全白的哭丧棒落到黑无常头上的同时,一脚踹在了黑无常的屁股上。黑无常当即就面朝地趴倒了。白无常就那么笑着从黑无常身上踩了过去。然后看都不看我,施施然从我身边走过去。

黑无常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白无常的身影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写着“天下太平”的帽子,转身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看着他衣服背后几个浅浅的脚印,想了想,还是没有帮他掸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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