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就在苏州城最外围，离城门也没有几步地。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说话。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缓解了我的些许尴尬。到护城河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站在护城河桥上，看着脚下缓缓流淌的碧绿的河水，说：“其实我还没出过苏州城。”声音自然，没有一丝害羞之类的东西。我不禁暗嘲自己的扭捏，还不如一个女人来的坦荡。想到这，我也长吐了一口气说：“是吗？”她说“嗯。”我说：“苏州城挺好的，很漂亮，比其他的城要好看秀气一些。”她说：“是吗？我没去过其他城，也不知道其他城什么样，但苏州城确实很美丽。”
听到这我终于知道她让人顺心意的地方是什么了。她的话语平淡，没有欢喜，更没有不满与怨恨。像河边这些千丝万缕的柳，无论游人来来去去都不曾有任何不耐烦。苏幕遮让她空等了那么久，可她还是什么都不抱怨。
她说：“以前我还太小，觉得世界就是苏州城那么大，没想过还有外面的世界。后来遇见他，他要去城外，我就在城里等他。也没觉得自己应该去城外。”我点头应道：“你说的对，城外并没有苏州城来的安稳。走走？”她点头答应。我们两个便沿着河岸走。苏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和她一起走的路是和倾城没走过的。解开一些心结，我倒是真心想好好看看这城这河这柳，还有这人。
还是有很多人沿着河边携手而走。还是有年老白发苍苍的，有年轻风华正茂的，有光着小脚丫的。我听见有女子在唤情郎的名字，才发现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把这话说给她听，她没有怀疑直接告诉我：“红袖，苏红袖。”她在苏字上咬的很重。
我笑着问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相信我的话？”她没有犹豫，很简单地说道：“他没什么朋友，也不会和朋友之外的人说起一些重要的事。”她说自己在苏幕遮心里很重要时，没有一丝害羞也没有逃避，好像本就该如此。我想我也有些理解为什么一直自诩为浪子的苏幕遮会如此眷恋一个人了。这也是本该如此。
河里有很多船，船上有很多人戏水。倾城不善水性，也不喜坐船，所以我们今天并没有坐船。我邀请苏红袖乘船，她也是略微点头答应了。我租了一艘船，但没要船夫，想试试自己划船的感觉。我学着别人的姿势，用力摇着橹。只是水花很大，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但我有些不信邪，用力更大了，然后我就摔进了河里。
苏红袖笑了。和苏幕遮说的一样动人。
苏红袖也没有拉我上来的想法，看着我扒在船边吐着河水。她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船上，那时他刚游历回来，也没什么钱财，便来帮人揺船赚些钱财。可怜他虽是苏州城人，却连个划船都不会，也是像你这样把自己弄到了水里。”我哈哈笑道：“是吗
？那可真巧。”她也笑着说：“对啊，是很巧。连笑都是一样的。”和苏州城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她笑得时候从来不用衣袖遮住。她的笑脸上眉眼弯弯，像时盈时缺的月亮。头上的几片柳叶混在柳色与水色之间，映射出别样的光芒。
在她细致地教导下，我还是学会了划船。虽然很生疏，但船终究是动了起来。我努力用我笨拙的举动换取她似乎所剩不多的微笑。
苏幕遮是个浪子，去过很多地方。他也向我描绘过他所见过的高山大海，老街雨巷。他说有些山间上落着终年不化的雪，说幽谷里常开不谢的花，说起每一方土地养育着的不同的人。他有一条极其灵敏的舌头，曾一度被誉为虎字营里最会讲故事的兵，永远用着你听都没听说过的词汇描述着你从未见过的景象。他只在和我一次醉谈时才吐露过他心里有着一位水乡里的姑娘。他说起她的微笑，憋了半天才蹦出一个词，天真无邪。
经过我的验证，他的话几乎都是假的。我之前还在怀疑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姑娘能让他这样念念不忘。现在看来，他说的一点不假。
我告诉苏红袖：“他说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笑着说：“谢谢。”我又告诉苏红袖：“他说你是世上最会煮面的女人。”她笑着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最擅长的是蒸糕。”我还告诉苏红袖：“他说你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她笑着说：“我知道。”最后我告诉苏红袖：“他还说对不起。”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连哭也是不急不慢。眼泪把她的淡妆打花了，也把她的伪装给打碎了，却越发美的逼人。
我什么都没做，事实上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叫吴心，我拥有这个人间有数的权势，也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我是这么多城池的主人。但我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也许哭泣早就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她只哭了一会儿，便停下来继续对我笑。她说：“让你见笑了。”我说：“你笑的真好看。”她又说：“谢谢。”我想如果是苏幕遮说这句话，她一定不会说谢谢。说不定是讨厌，说不定是流氓，还说不定是再说一遍。谁知道呢？有些人一走就是一辈子。有些假设做出来就只是假设。
又划了一会儿，天快黑了。她说：“我得回去了，不然幕儿会害怕。”我问她：“幕儿是他女儿吗？”她说：“我是幕儿的娘，他当然是幕儿的爹。”她的语气总是平常。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把苏州城照的亮堂堂的。还有好些年轻人不愿回去歇息。三五成群，两两作伴。举杯邀明月，醉枕桨灯里。
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船划了回去。不过穿行在烛火与月光之间，倒也别有一般风味。
走回红袖招的路上，我聊了一些苏幕遮的糗事。她不停的笑。
到了分别的时候，她笑着说：“谢谢你。”我不再笑，说：“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我的是他，不是你。”
她说话的样子像极了苏州城里的连绵不绝的风，永远都是温和。
我说：“他死了。”她说：“我知道。”我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她说：“那他没做错。”我说：“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她说：“他一直是。”我说：“我要把苏州城送给你。”她说：“那是你欠他的。不是欠我的。你要还就还给他。”我说：“他想补偿你。”她说：“他欠我的得他自己还。还不了就下辈子。”我说：“谢谢你。”她说：“我也替他谢谢你。”我说：“那，再见。”她点头说：“嗯，再见。”她转身开门。一整片星空的光辉洒在她身上。金步摇上缀着的柳叶飘摇，不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环绕在胡同里。
我目送那道门缓缓关上，然后转身离开。我的倾城还在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