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最近很不开心。虽然她似乎没有过什么开心的时候，但这次的不开心比以往严重很多。这次的不开心不是因为遭到了别人的辱骂，也不是因为吃不饱，而是那些人把爷爷埋了。
以前爷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睁眼的情况也有过那么一两次。那个时候还是他们急着要把他埋掉。如果不是丫头趴在爷爷身上哭闹着不肯让开也许爷爷早就被埋掉了。最后的事实也往往证明丫头是对的，爷爷那两次都在睡了好几天之后重新挣开眼睛，继续轻声喊着丫头。
那帮人总是一副急冲冲的样子，要把生病的人通通埋掉。他们口口声声说那些生病的人会给健康的人带来巨大的伤害，可丫头从来没见过。丫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健康的人对于彼此间的打骂通通视而不见，却非抓着病怏怏人不肯放过。丫头也问过爷爷，为什么他们要这样？爷爷只是笑着告诉丫头，因为他们笨。丫头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蠢笨的人可以对别人的生命做决定？可爷爷说这与我们无关。丫头信了。最后的结果是爷爷错了。
他们趁着丫头去外面乞讨的时候，把爷爷埋掉了。
丫头在爷爷的坟头等了几天，爷爷最终没有醒来。他们说爷爷不会醒来了。丫头很不开心，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摸着她的头轻声喊丫头了。
苏州城多雨。每到春夏交替之际，连绵的雨通常要一连在苏州城上空停留好几天。丫头喜欢雨但是也不喜欢。她喜欢的是在下雨的时候穿梭在苏州城各个角落。只有这个时候，苏州城里的人才会忙着自己走路，不会对她投以怪异的目光。丫头并不太清楚他们脸上那种和微笑截然不同的表情是什么意义，但总是会觉得不舒服。爷爷说不需要在意他们的目光。丫头就不在意。
丫头只在意自己喜欢的雨来临之时，爷爷的膝盖会疼。而且和苏州城其他地方不同，丫头和爷爷住的地方总是漏雨，窗户也很破，如果风稍微大一点的话，房子地面就会被水淹没。而且，下雨的时候，爷爷的叹息也比往常多些。
下雨的时候，爷爷和丫头就不便乞讨。这个时候丫头也能多些自由活动的时间。丫头总想在这时多陪陪爷爷，想帮爷爷捶捶腰背，驱走爷爷所说的风寒。可爷爷总是把她敢去外面玩。丫头只好奔走在风雨中的苏州城。
雨天的苏州城真的美极了。整座城池一改往日灰头土脸的样子。空气中会泛出纵横交错的河水里新鲜的水草的气味，能让丫头忘掉所有饥饿。丫头喜欢淋雨。那些微凉的雨水落在丫头身上虽然会淋湿她的衣服，但也会透过皮肤渗入她的体内，就像冬天里用小火炉煮的咕嘟咕嘟冒泡的豆腐汤被大口大口吞进胃里的感觉一样，暖暖的。丫头每次都淋雨，但她却从来不会生病，一点都不像那些健康的人吹点小风也要喷嚏打个不停。
丫头也注意到雨水并不会进入到别的人的身体，无论他们是健康还是患病的。爷爷说，那是因为他们都很笨。丫头很开心，整个苏州城里都是笨蛋，只有她一个是聪明人。不过爷爷也是个笨蛋这点让人有些讨厌。但是爷爷都不在意，丫头也就不用在意。
爷爷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说，他大概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丫头想跟着一起去，可爷爷不让。爷爷说他去远方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要接受惩罚，而丫头是好孩子不会犯错，所以要好好活着。丫头是个好孩子，所以她会听爷爷的话，会在这座再没有爷爷的城池里好好生活。
没有了爷爷，丫头的乞讨也变的轻松起来。其实丫头早就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吃东西也能够跑的很快。可是从懂事起，她的生活方式就是乞讨，所以她每天都会去乞讨。乞讨早就成了丫头的习惯，尽管这种方式丫头早就厌倦了。
乞讨的生活也算不错，如果忽视掉那些施舍的人脸上各式各样奇怪的目光，这种生活方式远比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要简单一些。算了，想这么多也是无用。再说了，爷爷说过，丫头要乞讨遍苏州城的每个角落，才能停止。
今天好像挨到西南方了。
今天的雨还不错，可以淋的痛快，又不会被砸的很痒。雨珠落在屋檐上的滴滴答答声也很好听。丫头光着脚丫沿着街道上的青石板跑的飞快。这个时候的街道行人很少，丫头也最喜欢这时候在苏州城里跑来跑去了。
前面有个拐角，爷爷说过要慢些。可爷爷是个大笨蛋，他说的话又不对。丫头飞速转弯的时候撞到人了。那个女人手里提了个篮子，从篮子里滚出了好几个样式颜色都很好看的糕点。丫头吃过这种糕点，甜甜的。丫头停了下来，扑过去把糕点都捡了起来。糕点沾了雨水，被衣角兜在胸前，沉甸甸的。
那个女人还在笑。真是个笨女人。难道还以为，我会把这些美味的糕点还给你吗？笨死了。丫头一边想着，一边往嘴里塞着被雨水淋的已经变样的糕点，然后跑开了。
丫头很奇怪地只跑过了一个拐角就停了下来。那个女人追了过来。丫头以超乎那个女人想象的速度在她跑过了揪住自己之前吃完了几个糕点，然后瞪着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人。女人居然没捡伞，跑了几步地浑身都快湿透了，还一副微笑好像不在意的样子。丫头有些不开心。自己抢了她的东西，她居然不生气。这让丫头有些小内疚。
女人笑着伸出右手。丫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她的笑容真好看。如果丫头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就好了。
女人说话了，声音也很好听。“你一个人？”丫头瞪着眼睛不说话。“真巧，我也一个人。”丫头心想有完没完，瞪眼睛很累的。“我听说过你，跟我回家吧。”丫头真是服了这个笨女人了，以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就可以随便拐小孩了？可丫头不自觉伸出了手。
丫头想起爷爷说过的缘分与因果。
女人牵起了丫头的手。她的手没有爷爷的枯槁，很丰润，但掌心有几个硬硬的茧，和爷爷的手一样。
女人拉着丫头往回走。她捡起了篮子和伞，却没撑伞，领着丫头一起在雨中散步。丫头心想这女人大概病的不清。街道两边透露出一些奇异的眼神。那种奇异和曾经落在丫头身上的奇异截然不同。这种奇异比雨要温一点。
雨水打在河面上，河水很浑浊。空气里弥漫着水草的味道。青石板路面上溅起的水花像是过节时夜晚燃放的烟火。红瓦上叮叮咚咚，和那种叫青楼的楼里传出的清脆琴声有些相似。刚才还乌压压一片的云朵白净了许多，旁边露出一大片和那女人裙子一样蓝的天空。
丫头的脚步从沉重慢慢变得轻盈，脸上也不自觉洋溢起微笑。那女人回头看了看，吓的丫头连忙别过脸去。才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现在很开心。
女人话有些多，一直问东问西。丫头也不回答，只顾着偷笑。
到了那个女人的家。女人拿出一身和她身上很像的蓝裙子让她换上。她用干净的毛巾帮丫头擦干头发的时候，丫头可以闻到她身上被雨水冲淡的桂花的香味。她的裙子有些大，穿在丫头身上多出好长一截。丫头抬腿跑的时候踩到裙角摔在木质地板上，鼻子一酸，眼泪就留了下来。窗外渐小的雨势又稀里哗啦起来。
女人看到后，呵呵笑了起来。这次丫头一点都不生气，趴在地上偷偷抹着眼泪。
丫头还是有些担心。可到了晚上，女人还是没说要赶她离开的话。丫头心想，这个女人也不是笨的无可救药。女人还很聪明的拿出了好多糕点来讨好丫头。才出锅的没泡过雨水的糕点是真的很好吃。丫头吃的肚子撑高了好大一块。
睡觉的时候，女人把丫头抱在怀里。她的胸膛软软的，比刚才吃的糕点还软和。丫头把头埋进去的时候舒服的都哭了出来。泪水把女人胸前打湿了很大一片。不笨的女人也没责怪她。
第二天丫头睁开眼，就看见女人头枕着弯起的右手一动不动望着自己，那柔和的目光像是要把丫头吸进去。女人看见丫头偷偷看了她一样又赶忙闭眼慌慌张张的样子笑出声来。女人问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丫头小声说道：“爷爷叫我丫头。”女人说：“丫头不好听。以后你就叫小慕，苏小慕。”
丫头低头没说话。女人胸前湿了又干的衣襟又湿了。
从此红袖招里多出了一个尖牙利嘴的小老板，审视着每一位可能对漂亮老板娘带有丝毫威胁的客人。
那天晚上，苏小慕辗转反侧了好久，才一个轱辘爬到女人耳边，小声说了句：“苏小慕很高兴遇到苏红袖。”那个叫苏红袖的女人一把抱住苏小慕，小声哭了起来。苏红袖的眼泪比苏小慕还要多，不一会儿就把苏小慕的头发弄湿了一大片。
苏小慕偷偷笑了。
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