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又来喝酒了。这次我陪他一起。两个人也不说话，先喝光了一坛。倾城就在旁边为我们倒酒。
喝完碗里的酒，马文才才笑着看着我和倾城说：“真羡慕你们。”几天没喝酒，我还有些不太适应，压了压酒气笑着问他：“你爱祝英台吗？”马文才说：“我得再喝一坛才能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他就搬起一坛酒咕嘟咕嘟灌了起来。白色的衣衫被酒液浸湿，说不出的狼狈。他的酒量似乎并不大，灌完这坛酒后，摇头晃脑，有些坐立不住，稳了稳身形才笑着说道：“什么是爱呢？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我想这个问题也许太过尖锐，至少不适合一个刚刚失去未过门的妻子的人来回答。
我说：“算我说错话了，自罚一坛。”学着他的样子，我也咕嘟咕嘟一坛下肚。倾城想帮我擦擦湿漉漉的胸前，我制止了她。喝完这坛酒，我反而清醒了不少。对于两个并不熟悉的人来说，一起喝酒的时候并不适合挖心掏肺，至少我做不到。所以我选择了胡喝海吹。我们两个人就那么一边喝着酒一边有一句没一搭的侃大山，看的倾城在旁边直皱眉。
火辣滚烫的酒液自喉咙一线而下，穿过食道，落入胃里。给人说不出的通畅和快意。话题从天南海北聊到日月星辰。事实上也许谁都没听清也不记得说过什么。
不知有意无意，我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祝英台要男扮女装进入白鹿书院呢？”马文才没接话。气氛一下冷清了下来。我和倾城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个问题怎样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
马文才已经趴到在了桌上，他推开了倾城的手，自己颤颤悠悠拎着酒坛往自己碗里倒酒，倒了两遍也没倒进去，反而把碗给碰翻了。他索性把酒就倒在碗背面的凹槽里。酒液从浅浅的碗底溢出，淌满整张桌子。他一脸严肃地直起身，双手捧起碗和我碰杯。透明的酒液从碰撞中洒了出来。他却好似没看到，捧起空碗，嘴对着碗底大口大口吞咽，仿佛真的在喝酒。这碗酒分量很足，他喝得很慢，也喝了很久。
我和倾城并不知道那个浅浅的碗底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看着神色肃然的他虔诚的完成也许只有他自己懂得的仪式。仪式完成，他放下碗，双手撑在桌子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书院不让女子读书不是常识吗？”
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答案让我和倾城对视一眼，陷入了更长的沉默。这点确实是常识，可这常识只适用于很久很久以前。
从不知何时开始，经过诸多先辈前赴后继搏命的努力后，这片土地的书院就不仅仅是男子的领土了。最后一个为了女子可以进书院读书的人死在了多少年前？一千年？两千年？
对于这个从时间断层中被挤出来的答案，我和倾城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看着对面歪靠在椅背上着白衣一直给人洒脱印象的书生。他的前襟被酒液完全打湿了，留下一片时间流淌过的痕迹。光洁无须的面容突然被阳光所遮挡变得模糊，看不清年岁。
他过了半天才从椅背上爬起来呵呵笑道：“又忘了时间。”洒脱的笑声在酒气里翻滚，又经岁月的熏染后，传到我们的耳朵。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了我和倾城。
我犹豫了半天，才问道：“你已经这样过了多少年？”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三年。”说完他低下头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叨着：“五百二十，五百二十几来着？三还是四？算了，记不清了。”
从他话语里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答案如同冬雨里的一场寒风，吹得我和倾城浑身凉透了。我一直以为我遇见倾城的这十年已经够漫长了。这十年的可以算是相濡以沫的相处也一直给了我无比强大的勇气。它让我相信难能可贵这四个字背后的坚守。可现在看来，貌似也只是我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最狠，莫过时间。
马文才看着我们凝重的表情，笑着说：“你们知道当时寻常吗？”倾城看看我，我摇摇头。他才继续说道：“很好听吧。这是一个迷阵的名字。它的作用就是把人困在过去经历过的某一段时光里。”他的笑容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可现在在我们眼中却说不出的沉重。
“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被困在这个阵中已经一千五百多年了。”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整个人仿佛解开了尘封的枷锁，有种淡淡的释然。
语言的力量无疑很强大。但很多时候，再多的语言也无济于事。我无法得知他此刻以及过去的一千五百多年里的心情，也很难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排遣他的落寞。我只好听着，也只能听着。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经常出现在我身上。它就像一条吐着猩红蛇信的毒蛇缠绕在我脖颈上，不断扭动收缩。我感觉到冰凉且锋利的鳞片边缘划破我的皮肤。窒息的我却仍然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道。从鼻孔进入，直流而上，飘入我的脑内，随着血液到达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我有些想吐。
他甩甩头，又活动了下身子，刚才灌进去的酒液如同刚揭开的蒸着馒头的锅里喷射而出的水蒸气一样从他皮肤上数不清的细小毛孔中逃逸出来。酒蒸气顶得他身上的白色衣衫猎猎作响。他的整个人鼓鼓囊囊，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个新出锅的雪白的馒头。
看着新出锅的馒头，有谁会想到它在出锅之前的数十分钟内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呢？
还好人不是馒头。因为馒头不会笑。
逼出了酒气的他笑容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澄澈，明亮的眼神是令人不自觉沉醉的自在。
他又开始自斟自饮。动作一丝不苟，态度虔诚。他大概一直都在进行那个目的不明的仪式。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液，才笑道：“祝英台从认识梁山伯到殉情而死只有三年的时间。我就一直被困在这段时间里。不同于真实事件中，我还在外地求学。这一千五百多年的岁月里我很幸运的参与到了其中。”不知是不是酒气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红。
“最开始的时候，我很天真，以为努力就可以改变一切。我在外求学时所接触的东西都说人是可以逆天而行的。我想这也许便是天意。即是天意，我逆了它便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透射出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人心。
“所以我也进入书院读书。我和祝英台上课坐一起，睡觉住一间房。我很用功的读书并向她展现自己的优秀。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不说我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哪一样我不比梁山伯强？”
我想起之前倾城告诉过我的那个喜着青衫的青山。优秀可以使一个不爱你的人对你产生好感，但却很难让一个心有所属的人移情别恋。爱情从来都不是谁比谁好的是非题。
果然，如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样，他失败了。他笑着说：“英台拒绝我的时候说我是个好人，她也很欣赏我。所以我败得也不是那么狼狈。”
我又想起陆陆。但他和陆陆其实不一样。陆陆身上并没有谁胜谁负。他却是实实在在的输了。而输的好看有时也意味着会越输越惨。
“第一次的失败并没有让我气馁。虽然难过是必不可少的，但我相信这些都不是问题。第二次的时候我侧重于讨好英台。我每天给自己定下目标，要逗笑英台多少次，如果超了我会很开心，如果少了我第二天就加倍补上。”
可结果是越欠越多。我暗暗心想。
“只是结果并没有按我预期的那样发展，到最后，我始终还是欠她的。不过这次比第一次好的地方在于，英台拒绝我的时候犹豫了。这让我倍受鼓舞。我想下一次我大概就能成功了。”他笑得发自真心，却让我感到些许不安。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
他笑的一次比一次灿烂，我却越来越不安。倾城害怕的抓起了我的手。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及时停了下来，还跟我们说了句抱歉。倾城对于自己的不太妥当的举动也向他表达了歉意。他颔首表示理解。一身洁净白衫的他坐在和煦的阳光里，脸上是和煦的笑容。脸上原本加分的几分酒意在我眼中却开始变了味道。
毒蛇重新开始扭动收缩身体。我再次觉得呼吸不畅。
我笑着说：“我想回忆这五百多次经历对于你应该也不是件痛快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讲讲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这样或许更好些。”
他先是一愣，继而满怀歉意的笑了笑说道：“是我孟浪了，只是这么多年没和人说说话，也有些克制不住，实在是很抱歉。”倾城对于我有些不近人情的话有些不满，在我手心掐了一记。
他终于收起了阳光的笑容，眉宇里俱是落寞的神情。他对着我说：“不知能否换个地方说话。”他又对着倾城笑笑说：“我有些话想和吴兄单独说说，还望见谅。”倾城表示理解，点点头，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