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凯旋的时候，我封锁了翼州城的城门。他骑马站在城下。我持刀立于城头。
在知道再也扣不开南归的门后，他和我对视了一阵就调转马头离去。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我和他一直以来都很默契。但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的默契还能保留几分，我们都不得而知。
我之所以背叛将军的理由，其实不是像很多人猜测的那样，单纯地沉迷于权势带来的快感。尽管这些年的戎马生涯里我也和许多年轻的士兵一样，做过有朝一日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热血美梦。我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那就是向将军复仇。
作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推翻王朝战争的发起者，他拆散了我本该很幸福美满的家庭。我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桃花，也从一个桃花耗尽心血编制的美梦中苏醒。他残忍的把仇恨塞入了我原本不识人间忧愁的纯朴少年的心，把我从安稳闲适的田园生活拽了出来，给了我一段注定充斥血与火的颠沛流离之旅。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该如何报复他。最开始的时候我想法简单，找到他，然后杀死他。可找到了，却不敢下手。后来阴差阳错接近他之后，我才发现敢下手也打不过他。尽管不愿意承认，他就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屹立于世界顶端，无聊了解还是不了解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包括我在内。
对于这场战争的最终目的，他始终语焉不详。但他就是能够让所有人不问缘由的跟随他的脚步。
在我明白杀死一个人并不是报复他的最好的方式后，我就决定在他最强大的地方打败他。我要摧毁他追求的东西，把他从世界的顶端打落下来。年轻气盛的我并不是很在意这条复仇之路的艰难。老王教会我的一点，只要你还有时间，你就可以做到一切。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把这条路走了一半。
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这条路会这么艰难和漫长。
而且当我已经可以看到路的终点时，我忽然想放弃了。杀死红鲤给我带来的勇气再和他的对视中消耗殆尽。老王说的很对，年轻人总是着急做事，会很有韧劲，只是做成后往往发现也许那件事本不该做或者被舍弃的那条路才是正确的。
看着将军为着心中不肯告予人知晓的目标辛劳奔波的疲倦身影，我就知道我已经没那么恨他。十年的相处越想越是把我变成另一个比较年轻的他，只是我远没他那么坚强。
我有点想哭。我又想老王了。
如果老王还在的话，他就可以打我骂我，踢着我的屁股告诉我做错了。说不定我可以和将军道个歉，说这只是个玩笑，然后我回到住处，红鲤还在那棵桃树下等我。
可惜生活不是游戏，不是不想玩了就推翻重来，就连老是在游戏里耍诈反悔的老王也不例外。
晚上我去找倾城喝酒，从头至尾只说了两句话。
要怎样爱一个人才算恰如其分？得多强大才能坚定地去恨一个人？
倾城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没有人知道。
很快喝醉的我沉沉睡去，梦到一个自称翼山人的人，说他知道答案。但我却没问。
第二天，所有将领聚集起来商讨往后的路怎么走。他们讨论了很久，最后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上。我揉着发昏的头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最后告诉他们说让我再好好想想。他们同意了。我头一次发现，目光落在人身上会是如此沉重。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在思考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我把他们从将军麾下带出来，就必须对他们的以后负责。执掌数十万人生死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令人飘飘然。相反，见惯了生死却越发被生命厚重感绑缚的我越发觉得举步维艰。也许我根本不适合为王。
将军说过，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他虽然没说清楚，但谁都可以肯定他一定背负着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这东西驱使着他挺直着背，去登上那座似乎早就注定的王座。而我呢，除了仇恨还背负着什么？仇恨始终不该成为一个人背负的全部。我想找到其他可以支持我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可除了用酒麻醉自己，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越来越频繁的出没于倾城身旁，试图掩饰自己的软弱无助。倾城一直看的很清楚，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的不言不语使我更加沉沦。我带她去了大陆的最东边。她说她从来没见过海。以前我有心无力。现在我要带她去看看。
不用处理繁重的军务的感觉真的很好。空气说不出的新鲜，天空说不出的蓝。倾城说不出的动人。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好。是的，似乎。
倾城已经很久没对我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从将军和我分道扬镳的那天。
路上我努力逗倾城笑，倾城也努力配合着我。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笑。嘴角扬起眼睛微眯都只不过是身体的谎言。笑是发自内心，也只能用内心去感受。
到达五指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决定在山脚休息，明天再翻山。尽管这座山的那边就是海，我和倾城却都一脸平静。只是不约而同的睡不着出卖了我们两颗躁动不安的心。
我们围着篝火看星星。我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倾城则双手抱膝坐在我旁边。海边的星星似乎比内陆的星星要亮上一些，也要多上一些。尽管相识了快十年了，我们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一起看过星星。清凉的晚风带来一些说不出名字的花香，甜甜的。
倾城似乎有话想说，一只手拿了根树枝，拨弄着篝火。我明白她想等我先开口，可我就是不想说。我看着倾城有些微恼的样子，心里暗暗偷笑。一路上染上的风尘也被吹散了不少。
战争终究是我的强项。倾城还是没憋住，认输了。
倾城说：“听人说，天上的星星都是人死后变成的。”
我回道：“那这满天的星星得是死了多少人。”
倾城许是有些生气，丢了手里的树枝，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头歪枕在手臂上，不再说话。
话才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暧昧的气氛使我有些忘乎所以。我忘了倾城不是红鲤。不是我说什么她都会觉得好听。想着红鲤应该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疼痛。
在伤害了红鲤后，我不想再伤害其他人。
我决定给倾城讲一个故事，一个我听来的关于五指山的故事。
倾城抬起头看着我说：“我没带纸笔。”“没关系”我笑着回她，“这个故事离我们太远。”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海外有一国名为傲来，国境内有一山叫做花果山。
倾城忽然问道：“很久很久是多久？”
我也曾给红鲤讲过这个故事。红鲤却对很久很久没什么感觉。现在想来大概和她妖的身份不无关系。
我听闻这个故事这么久倒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被人告知过，只好回答倾城一个不知道。倾城有些失落，也没继续追问。
我接着讲故事。
山上多峭壁怪石。奇珍异兽不计其数。在其山顶正中立有仙石一块。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其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排列。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
我讲到那石猴整日里与群兽嬉戏取乐时，倾城竟也罕见地露出向往之情。倾城说过她年少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了练习歌舞，想来这些都是她不曾经历过的。于是我便把自己感受到的一些童年乐趣加了进去。倾城也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我说到那石猴如何英勇跳过瀑布，机缘巧合之下发现隐藏在瀑布后面的仙人洞府，而后慑服群猴在山中称王称霸，当起了美猴王。
倾城打趣道：“到和你有几分相像。”看着这久别重逢的微笑，我心想这一番口水确实没白费。
故事来到转折。山中无岁月，可生灵依旧逃不过生老病死。猴王在见识了老猴死前的无可奈何之后，根据众猴的提议，去往天涯海角寻访仙人，以便学得长生之道。
倾城听到这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我说：“这是一个悲剧吗？”
我点头作答。倾城的眼里跳动这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取出酒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接着讲下去。
我讲石猴在人间寻仙，学人话学人礼，弄出诸多笑料之事。倾城很高兴的笑了。但我总觉得笑里有些勉强，觉得之前的回答实在不该，又不好意思中断，只好接着讲下去。
石猴历经诸多波折，最终找到了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见了菩提老祖，还得了个悟空的名字。他又经历诸多波折，学得腾云和七十二般变化的神通。
倾城听到悟空被同门百般刁难以及菩提故弄玄虚之举，又问我：“这就是仙吗？”我想了想，还是没有个确定的答案，只好回她：“我没有见过仙人，所以也不知道仙人该是什么样，但他们说是大概就是了吧。”“他们说是？他们是谁？”“说书人。”“哦。”“那石猴是成仙了吗？”“是悟空，听到后面你就知道了。”
拜了仙门学了仙术便是仙了吗？
猴子终究是猴子。纵使他说的人话学的人礼，可他还是不会一直守规矩的。
与妖魔结拜，使千山跪伏。入龙宫取宝，逼龙王低头。闹阎罗宝殿，撕生死之簿。
之后的荡气回肠，我讲的是豪气干云，倾城听的也是心旷神怡。
可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悲剧最后发生的导火索。悟空的快意，都是坏了仙的规矩。
天庭招安。悟空上天做了半刻的弼马温便又重新下界，随后自己拉了旗号做了齐天大圣，引得天庭派兵攻打花果山。
倾城说：“如果他不是一只猴子，到也是个大英雄。”我笑着附和，心里却难过的想哭。
似乎每个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可以硬撼十万天兵天将，可以独斗天庭众仙，但最后还是输给了一只可笑的镯子。
和给红鲤讲的不同，我给这个故事安排了另一个结局。我不想再让他接受差遣去经历什么所谓的九九八十一磨难换一个什么正果。他是一只猴子，不该是一条狗。
他在还是那块石头的时候，身边就开了一株紫色的兰花。这株兰花受他的影响也吸取了日月精华，在他降生后不久便得仙人赏识入了仙界当了一名侍弄花草的仙女。
他在偷蟠桃盗仙丹喝琼浆弄的晕晕乎乎的时候恰巧看到了她。只一眼，就让这只铜头铁骨石头心肠的猢狲明白了从来没想过的****。他在一刹那就明白这就是天命所谓的姻缘。可他不敢说，也不敢靠近，只偷偷的躲着看。
在被整座天庭通缉的情况下，他躲在那个偏僻的花园里，看着穿着艳丽紫衣的她哼哼唱唱摆弄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她的笑那么美，掩盖了所有的仙花仙草的光芒。一个下午的时间，他都在挣扎着要不要见她。他驾着筋斗云飞速的去花果山摘了一朵最喜欢的桃花想送给她。他犹豫了好久，还是隐身走到她面前轻轻地帮她戴在发间。粉色的桃花和她紫色的衣服搭配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可他不懂，只笑的满地打滚。
最后他离开了。
他是妖，从头到尾都是，一辈子都是。满世界都是抓他的敌人。而她就该安安静静做一个侍弄花草的仙女。
他们之间隔着比那条无边无际的银河都要遥远的距离。
他变了，心变得柔软了，却越发的强大，强大到最强大的仙也不能将他击败。他以为他可以和天庭打上一辈子，可以偶尔上去看看她。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在和人战斗时，天空飘落下一只镯子，一只原本该戴在她手上的镯子。他被镯子吸引了全部目光。早已万敌不侵的他任由那只镯子砸在他头上。他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疼痛。
他败了。
天上地下战无不胜誓与天齐的最强妖王败了，败得那么彻底。
他提了个要求。群仙之中无人敢反对。
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他在花园里择了一株名为忘忧的草喂她服下，夺了她睡去时依然攥在手中攥得紧紧的那朵早就枯萎的桃花。然后纵身进了五指山底，再也没出来过。
故事说到这的时候，倾城早已泪流满面。她睁着澄澈的双眼用祈盼的目光看着我说：“后来呢？”我不敢正视她，低声回她：“没有了。”
倾城默默地哭。我看着她哭不想说话。大概哭累了，倾城才睁着有些红肿的眼对我说：“你不是悟空。”我笑着说：“我不是。”心里却难过也在哭。
为什么我不是呢？我多想做悟空，可以那么强大，强大到护你一世安好。可我不是。
那悟空呢？悟空是不是也想过，如果他不是妖，而是仙，那是不是故事的结局就会截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