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座水潭之下真的有妖。只是验证了这一点的马文才付出了令他从来没想过的惨痛代价。那时候他已经十三岁。只会偶尔想起他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只奇异的黄蝶。经过这么多年的成长，他早已不再相信蝴蝶是一种爱睡觉的小懒虫这种愚昧又可笑的说法。他很清楚，蝴蝶的生命其实只有那么几天。所以他每次在往日全部蝴蝶睡去的时间里，就会来到那座禁忌的山谷，独自一个人与清风朗日一起祭奠那些曾给他生命带来无限色彩的渺小生命。他会安静躺在地上睡上一整天，醒来时推开覆盖全身的落叶身上一个懒腰后回去那个简单温馨的家里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他最近才和那些小伙伴一起学会了游泳，还经常在流过镇子的那条河里游泳。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在黑夜降临前在那个水潭洗一次澡。这个水潭也有奇怪的地方，就是不论冬夏，一年四季都保持在一个很舒适的水温之下。他最近在练习闭气，以求潜入更深的水底。只可惜这座看似幽森的水潭其实并没有多深。他可以很轻易地摸到潭底的石头。
游了一会儿，他在水底忽然看到有处奇怪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组成了一个有些玄奥的图案。马文才来了兴趣，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又猛地扎向那个神秘石阵的所在地。那些石头很大，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少年，上面附着了一层厚厚的类似苔藓的东西，还有许多螺蛳也在上面驻家。他伸手摸了摸，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只觉得滑腻的让人不舒服。几次上岸换气，他都没能找到这个石阵的奥妙之处。他不禁有些扫兴。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传奇故事里让那些主角从此飞龙在天之所，又或者他并没有那些主角的什么所谓的气运。想到这，让他更加垂头丧气。无聊的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踩水玩。看看天色，再不回家真的要摸黑回家了。
犹豫再三，穿上衣服灰溜溜回家之前，他又潜入水底。哪个少年不爱当济民救世惩恶扬善的英雄？哪个少年不想自己的人生称得上是波澜壮阔？没准天上的仙人并不是只存在于凡人记忆里的神话，也没准我只是欠缺再试一次的勇气。
可是幻想很美好，现实很无聊。他还是没能触动这座玄机四伏的大阵，并进入仙人留下的洞府，获得一应功法仙丹法宝萌宠，开启纵横三界的惊天动地的修行之旅。失望的马文才在水底私下张望了一圈，不甘的在阵法中央捡了块拳头大小微微反射着光的鹅卵石，乖乖上岸穿好衣服，一溜小跑着回家。寻宝未果的后果大概是又要挨一顿数落，马文才看着已经升起来的月亮如此想到，以后三胖子再用从不知道他提过多少遍的叔叔那里听来的少年奇遇修仙故事骗我糖葫芦的话，我一定把这块神石塞入他嘴里。
吃过饭的马文才还是不想睡，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双手捧着腮帮子呆呆的看着天，妄想着会有一身白衣翩翩的仙人驾云从天而降，说被自己刚刚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打动，决定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正好是世上万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天生经脉全开，修仙简直就是犹如上树掏鸟窝，花个天把天时间搞定，从此天大地大任我遨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三胖子讲的那样遇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师妹。如果再遇到一个对头门派的妖女喜欢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正在幻想着如何抉择道侣的马文才被一只揪在耳朵上的手给拉回了现实。马文才倒抽一口气说道：“娘，轻点，轻点，我这就去洗洗睡了。疼，疼，疼。”洗脚的时候，马文才问正在为自己缝鞋子的娘：“娘，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从不在女红上出错的娘居然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被针扎到了手，这让马文才心疼之余又不禁出声问道：“娘，我爹呢？他到底去哪儿了？你说他为了治你的绝症出去访仙寻药是真的吗？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有见过我吗？”马文才话一出口，本以为会换来一顿揪耳朵。可娘却做着没起身，依旧缝着鞋子不说话，针脚明显有些乱。过了一会儿，有水珠打在鞋面上。马文才慌了神，忙擦了脚跪在娘面前说道：“娘，我不问了。您身子骨弱，千万别生气。”
娘亲也没说话，只是坐在烛火前安安静静缝着手里的鞋子。水珠和针一起砸在鞋面上，刺得马文才心疼的要命，后悔自己为什么又要问这件事。罢了。那个人家说一心求道的父亲，就算他死了吧。我和娘亲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不缺他。
等娘缝好鞋，咬断了线，把鞋放在桌子上自顾自站起身回房。马文才才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强忍着发麻的两条腿，笑嘻嘻地上去拿起鞋捧在怀里对着娘说道：“娘做的鞋就是好看。娘，不早了，你赶紧去歇着吧。”娘走到房门前，推开门，才说了句：“只要我活着，你就别起修仙这个念头。”马文才低头回道：“是。”等娘进了房，马文才才揉着双腿，吹熄了灯火，借着月光回了房，也不脱衣，上了床呆呆对着墙，胡思乱想一阵才沉沉睡去。
夜里的时候，熟睡的马文才被一阵凉意惊醒，打了个哈欠，挣开沉重的眼皮，却看到自己随手捞回来的石头不知何时被捧在胸前。凉意便是从石头上传过来的。他翻起身，仔细看着眼前的石头。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汇聚在石头上。石头发着微弱的光芒。马文才蹑手蹑脚出了门，来到院子里，把石头高高举起让更多的月光照在石头上。石头变得晶莹剔透，不一会儿发出耀眼的强光，院子被照的亮堂堂的。马文才欣喜若狂，想着莫不是自己真的要有奇遇了。又过了一会儿，举着石头的手感觉到石头微微在动。马文才忍着开始发酸的手，把石头举得更高了。
忽然石头表面变得滑滑的又凉凉的，还有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就像是前两天几个人抓住的蛇从手上游过的触感。吓得马文才一下把石头丢了出去。一声闷响和一阵刺眼的白光，马文才就看见自己不大的院子里多了一条蛇。一条巨大无比的盘起来的蛇就占据了整个院子。白色细密的鳞片上散发出晶莹的光芒，两只猛地张开的灯笼似的大眼，箩筐大的嘴巴里几颗巨大的尖牙和一条红绸似的蛇信让马文才一瞬间大声叫了出来。然后他就看见穿着睡衣的娘从屋里跑出来，拿起靠在门边的锄头，向他跑过来，一只手把他拉到身后。还没等他说话，娘挥着锄头对着慢慢靠过来的蛇头敲了过去。锄头正中蛇头。大蛇似乎在一瞬间回过神来，蛇眼一眯，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过来。水桶粗细的尾巴准确无比地砸在那个瘦弱得身躯上。被恐惧侵袭全身无法动弹的马文才就看着相依为命十几年的那个身影飞了出去，撞到墙上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只是锄头还被牢牢抓在那只粗糙的手里。
恐惧，愤怒，哀伤，几种强烈的情绪齐齐涌上马文才心头，令他僵立不动的身躯在瞬间恢复正常，并在一个瞬间冲到那个瘫倒在地的身影旁边。停止的呼吸告诉了他，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他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理了理娘凌乱的头发，露出那张还算精致的脸。她的脸上神色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伤，只有简简单单的坚定。月光落在那张坚定的脸上，说不出的动人心魄。马文才把娘的身子平放到地上，又替她理了理绽放满红花的单薄衣衫，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她的手取下那把锄头。他小心翼翼地擦掉娘脸上的尘土和嘴角流出的鲜血，然后双手握紧锄头。
强烈的愤怒压倒一切，使他慢慢站了起来。他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刚才有些狂躁不安的白蛇此刻正温顺的盘在地上，低着刚才高昂的头颅任由一只手抚摸。手的主人穿着一袭干净的道袍，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算高大的身影却让人有种不自觉想要膜拜的感觉。白蛇似乎很喜欢道人的抚摸，闭着眼一副享受的神情。那神情让马文才心中的愤怒如同遇着山风的山火，越烧越旺。道人对着白蛇叹了口气说道：“你走吧。”声音说不出的洒脱与淡然。白蛇低头蹭着道人的身体。道人又说：“你我已经缘尽，走吧。”白蛇极通人性，又用头蹭了蹭道人的手，像门外游去。马文才举着锄头挡在门口咬牙切齿道：“不准走。”白蛇头又高高抬起，眯着眼吐着蛇信。门外有胆大的邻居探头劝道：“文才，你赶紧让开。”马文才紧了紧握着锄头的手，想着那个此刻瘫倒在地上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一字一顿：“不，许，走。”
白蛇尾巴似是失去了耐心，尾巴又是一甩。马文才闭着眼往前挥动锄头，心里暗道：娘，我来陪你了。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蛇尾落在身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个位置站着，白蛇慢悠悠从正门游了出去。他看着挡在身前的道人问道：“你为什么要放它走？”道人看着白蛇说道：“它此时该走。”马文才忿恨的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背影冷声说道：“它杀了我娘。”道人还是很平静的说：“你也坏了她的修行。”马文才有些恼怒：“那它也不该杀我娘。”白蛇已经消失在月光下。道人转过身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可知她原本可成仙？你可知她为此已经修了三千一百八十二载？你可知她此番破功也许今生再不能成仙？”马文才被平静的话语问的哑口无言。道人又说：“你饶她修行是因，你母亲身死是果。这很公平。”马文才骂道：“去你娘的公平。”道人不羞不恼望天说道：“确是去你娘的公平。”马文才无话可说，也心知此刻报仇无望，只好走过去把娘抱回了屋，顺便劝退了那些等白蛇退去进了院子闻讯赶来的邻居。
他把娘亲放回床上躺好，替娘轻轻盖上被子，握着娘的一只手说道：“娘，你身子弱，好好歇着。”话未说完，强忍着的泪水涌出眼眶。剩下的话再也没法说出口。他知道，现在即使说再多的话，她也听不见了。他想道歉。如果不是他幻想着什么修仙什么奇遇，他就不会好奇去潭底寻宝，也不会带回那块白蛇化成的石头，娘也就不会死。他们仍然可以相依为命。
可道歉往往没有用。道歉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因，更改变不了已经结出的果。
他跪在床边握着娘的一只手哭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他打来水用毛巾细心地擦拭了娘亲的脸，就像从前娘亲替他洗脸一样。洗完脸，他又找出娘亲最喜欢的那件衣裙替娘亲穿上，也是学着过去的娘替她穿衣的样子，可他不知道穿个衣服会这么难。他急的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娘亲不太喜欢他哭的样子。娘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马文才努力平和着心情，笑着和娘亲说话，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趣事。花了好久他才帮娘穿好衣服。
之后他把娘背到背上，背着娘往自家地里走。他要把娘葬掉，葬在那块她辛勤劳动的地里。她应该被埋在那里，也喜欢被埋在那里。他忘了要打一副棺材，也不在乎。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很凉。娘很怕冷，再等两天他怕娘受不了。到了地里，他才发现自己应该把那把锄头带着，既然没带，他也不在乎。也拒绝了热血邻居还有几个死党的帮助。把娘扶着倚坐在地头的树旁，他开始用手挖坑。浅层的土壤因为经常被耕耘，所以他挖的很轻松，是笑着挖的。再深一些，土壤结实一些。他挖的很累，也没什么力气笑。再深一些，土地又结实一些。他的指头已经红肿的不像样子，有几个指甲都脱落了。他是哭着挖完的。他挖的很深。因为娘亲也怕吵。
挖完后，他又怕娘睡着咯的慌，细心地把坑底踩平。做完这一切，他才把娘小心翼翼抱进坑里，从脚开始填土。一边填，一边说着那些记忆里快乐的事情。有些大概是他昨晚说过的，不过他记不清了。娘大概也不会很在意。此时娘亲的身体已经很僵硬了，脸上是涂着淡红的胭脂也掩盖不了的苍白。但马文才还是觉得娘这个时候很好看。他笑着夸了一句：“娘，你真好看。”之后，才用土掩盖住那张脸上的坚定。堆出一个高高的坟堆，并又用手挖了一丛很好看的野花搭在坟头上，马文才怔怔坐着坟前，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那个道人忽然出现，递给他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他才想起自己居然忘了给娘立碑。虽然很不情愿，他还是跟道人说了句谢谢。娘不喜欢没有礼貌的人。他也不想因此丢娘的脸。
可是道士单手轻松无比拎着的石碑到他手里不是一般的沉，他提了一次没提起来，但他不想别人帮忙。他又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石碑立好。立好后，道人才走到他身后，也不嫌弃他的手脏，抓起他的手按在石碑上轻声问他：“你要写些什么？”马文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人是要帮他写碑文。他想了想，就写个慈母马氏之墓。可是手不太听使唤，不住的抖。他有些愤恨的拿一只手砸这只懦弱的手。道人制止了他说了句：“放轻松。”结果他真的就放轻松了。被道人握住的手立刻不抖了。他手指微微用力就发现手指插进了石碑里，然后一笔一划，写的工工整整。他写不出那样漂亮的字。他又低声说了句谢谢。道人微笑点头。那种超脱于凡尘的笑让他有些恍然，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道人说：“你和她缘分已尽。”他有些难过也有些开心。娘下辈子应该去做个乖小孩的娘，不会像他这般惹她生气惹她哭让她操碎心之后还要害死她。
他哭哭笑笑，抱着石碑坐到了晚上。月亮和昨晚一样皎洁，星星也和昨晚差不多多。静谧的天空像往常那样漂亮的不像话。娘亲最喜欢这样的天空了。可因为他，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和娘再三告别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家。黑面白底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土，比以往要重上一些。马文才心疼的想哭，以后再没有人替他做鞋了。他把布鞋脱下来，搂在怀里，赤脚走在并不平整的路上。只是麻木的脚让他感觉不到尖锐物带来的疼痛。这个时候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将整座小镇渲染的格外有生气。回到镇子里，看到他的每个人都在和他打招呼，并投以宽慰的笑。他一一微笑作答。他一直都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没有爹的他也不能再让别人骂他娘不会管教。
那些门院里透漏出的往日里倍感温暖的烛火今天却不带一丝温度，晃的他有些冷。他不自觉加快步伐，却在看到自己院门里亮起的烛火时，停住了步伐。院墙爬着葡萄藤的院门大开，亮着一盏橘色的灯笼。娘在时，他每次回来晚时那盏灯笼都会亮起。可门口大蛇爬行过的痕迹即使在众人进进出出的脚印的掩盖下也能轻易被眼睛捕捉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那个总是等待他的人还躺在那个冰冷的坑洞里再不会起来。
他站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不管是什么，他都可以坦然面对。
进门他才看到，原来是那个道人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一锅白粥和一碟咸菜。他笑着对他说：“回来的刚好。粥凉的刚刚好。”
这个满头白发甚至连眉毛都白掉的道士脸上没有什么皱纹，这回不带淡然的笑让人心里升起说不出的暖。
马文才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道人端起面前的粥喝了一口，有些满足，笑着说道：“我与你有一段因果还未了结。”马文才哦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喝粥。粥确实凉的刚刚好。温温的。碗里还放了糖，粥是甜的。他低头喝粥不做声。眼泪不停落到碗里。
娘在的时候，也会在他碗里放糖。一碗粥，三勺糖。他可以一口气喝上三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道人还在。还是喝粥。喝完粥。马文才问他：“你是仙人吗？”道人笑笑摇头说：“我只是个修仙的人。”马文才又说：“那我能拜你为师吗？”道人点头。马文才跪下磕头说：“师父，求你教我。”道人说：“我有一册医经，一册道经。你要学哪样？”马文才不假思索回道：“我要学能斩妖除魔的。”道人叹道：“你可想好了？”马文才对着他磕头，磕的鲜血直流。道人摇头说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