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从宿醉中醒来，就看见许道人那个略带沧桑的背影。满头白发被一根蓝色的发带简单束好，披散在蓝白道袍上，给人以无限的安全感。马文才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许道人的背影跪下来低头说道：“师傅，对不起，伞给蛇妖拿走了。”许道人呵呵笑笑，掉转身说道：“不过一把旧伞，有什么好在意的？赶快起来，粥凉的差不多了。”马文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桌子边，端起一碗粥安静喝完。许道人笑着说：“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愿意和为师讲讲此次旅行的经历？”马文才低着头说道：“师傅，我不想再出去了。”许道人喝完粥，放下青瓷碗说道：“不出去就不出去。留在这里修炼就是。等什么时候你想出去了，就再出去。”马文才没敢抬头，重复说道：“我不想再出去了。”许道人哈哈大笑：“气话。外面那么好，要不是我老了，我也想常出去看看。”马文才辩解道：“师父才不老。我以后就留在这里陪师父。”
许道人看来心情不错，也没有责怪马文才的意思，又笑道：“谁都会老的。我会老。你也会老。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而你将独自一个人生活。”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马文才抬起头：“师父你要去哪儿？成仙吗？”
许道人起身走至门前，背着手看着天空，才接着说道：“谁又能说自己一定能成仙呢？也许有人能，但我恐怕不行。”马文才有些不理解，在他看来，似乎无所不能的师傅和天上高高在上接受凡人膜拜的仙应该没多大区别。他好奇问道：“连师父也不行？成仙真的就那么难？”许道人一只手摸摸胡子笑道：“成仙若这般简单。这天下就不是凡人的天下了。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马文才嘿嘿笑道：“师父你还是普通人？那我估计这天下没有谁敢说自己不是普通人了。”许道人笑骂道：“你这趟出去，别的本事没学到多少，到学会拍马屁了。没成仙，都是普通人啊。”马文才嘴角一扯。因为过去这段时间里，常常要夸一个人漂亮。说的多了，早就成习惯了。可如今，都过去了。他又笑道：“师父你不就是仙人吗？不对，你比仙人还要强大。”许道人叹了口气说道：“傻小子，等到了那天你自会知晓。”说完他走下石阶，拿起墙角的花洒开始为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安静简陋的庭院，普普通通常见的花草。谁看到那个亲自浇水施肥的身影，其实是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修仙者。
马文才进行了人生中第二次打坐，这次一坐又是人间百年。这一次的打坐冥想远比上次的成效大得多，世界在马文才的眼中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万事万物都环绕着颜色各异的灵气。刚刚醒来的马文才有些不太适应，揉着有些看花的眼睛。“看得太清楚，有时也不见得是什么舒适的事。”马文才自嘲道。
许道人从来到他跟前，照着他的全身打量了一圈，颔首笑道：“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适合修道，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你就真的能成仙了。”马文才揉着接受大量新鲜信息的眉心，没好气的说道：“师父，怎么修炼完会这么难受，不是应该像故事里说的什么浑身舒畅犹如重获新生吗？还有，你不是还没成仙吗？怎么知道我这么快就要成仙了。你可是一直说成仙很难的。”许道人板着脸伸出手对准他眉心敲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马文才忍不住叫出声来。接着马文才就真的觉得浑身舒畅简直是重获新生。马文才摸摸眉心，皱眉说道：“师父你能不能不要下手那么重。”许道人又对着他眉心敲了一记，说道：“别身在福中不知福，难受是因为你和之前的变化太大，身体需要适应。那我以后就不帮你了。”马文才又笑着说道：“谢谢师父，谢谢师父，你可千万要帮我。”许道人忽然正了正脸色说道：“文才，你要谢我的话，就答应我件事。”
看着许道人脸上前所未有的认真，马文才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他也换上认真的神色，重重的点了下头。许道人说：“这个要求有些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马文才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说道：“师父，你对我恩同再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何况你也不会忍心提些难为我的要求。”许道人没笑，两只眼睛直直看着马文才，似乎能穿人心。他说道：“我要你以后再不要找那白蛇的麻烦。”马文才不敢看许道人的眼睛，低着头不愿意说话。许道人又说：“文才，当我求你？”马文才猛的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个居然说出“求”字的人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纠结的神情，令他心疼地点了点头。“可师父，那伞？”“伞本就是物归原主。”许道人伸出手，似乎想摸马文才的头，但手最后停在了半空中被收了回去。马文才看着眼前这个一反常态的苍老道人，再联想到之前他说过的要离开的话，那股不详的感觉充斥全身。
许道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和以往的淡然洒脱不同，这次换成了豪气冲天。然后马文才就看着眼前许道人的白发从发根一寸一寸变黑。很快许道人气势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马文才看的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许道人的声音也重现年轻时的饱满。“文才，你不是想知道修仙到底有多难吗？就让我告诉你修仙的最后一关究竟如何！”许道人单手一招，身形一纵。马文才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云层之上。脚下弥漫的云气蒸腾翻滚，偶尔露出一丝空隙可以瞥见一片模糊的大地。而许道人负手站在不远处，蓝白道袍被强劲的气流吹得鼓鼓胀胀。
“修仙最后一关就是渡劫。劫有九雷。这是第一道雷。”许道人单手一指高处。马文才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一大片乌云，内里紫的发亮。随着许道人单手一指，轰隆一声巨响，紫色破云而出，直直冲向许道人。落到许道人身上，马文才才认出那是一道粗的吓人的闪电。闪电笼罩住许道人的全身，密密麻麻的细小闪电如同小蛇一样疯狂的游动在许道人全身。看得马文才头皮发麻。但是许道人只是安然站着，一动不动，似乎遍布周身的雷霆不过是幻影。
“第二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三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四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五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六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七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八道雷。”许道人一动不动。
“第九道雷。”许道人依然一动不动。
马文才只看着一道比一道粗的雷电不间断的轰向许道人，但是却连许道人的衣服都没有伤到一丝一毫。可他丝毫没有任何对劫雷的轻视。在雷霆劈向许道人的过程中，有几丝细弱头发的电光散溢出来，落在厚厚的云层之上便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坑洞。等九道雷劈完，许道人周身围的云层几乎没了立足之地。马文才更相信站得如此之近的自己之所以没受到波及只是许道人把劫雷完全的压制在了自己身边。这副景象让马文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了解师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马文才呆呆地看着那些声势浩大的劫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许道人被气劲吹起的道袍上，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干巴巴地憋出两个字：“没了？”许道人拍拍自己的衣物，慢悠悠地说道：“当然没完。不过在最后一步到来之前，我还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马文才不懂为什么许道人此刻还有闲情逸致来玩什么你问我答的游戏，但看着他眉宇间不似玩笑的笑，送了一口气说道：“师父，你有认真的爱过一个人吗？”马文才是很认真的问这个问题的，他现在更加觉得可以坦然无视劫雷的师父潇洒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孤独。他也真的想知道自己的逃跑是对是错。”许道人抬头看着天空仍未散去的劫云淡淡说道：“当然有。”马文才又问：“那她人呢？”许道人继续拍打着衣袖，居然让他拍出几丝残留的电光。电光透过云层落了下去。
许道人笑着说道：“她现在很好。”马文才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和她在一起？”许道人说：“我们之前因为一些事分开了。”“那你没去找过吗？”“找过啊。怎么没找过。可我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识我了。”马文才还想再问，许道人却说道：“来了。”
“劫雷从来都不是修仙路上最难的。甚至这整个天劫都不是什么最难的。修仙最难的，是修着修着，你不想再修了。”
许道人说完，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片倾洒完了紫色，只剩下一团乌黑的劫云。然后劫云散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马文才看着手心上那个微微发亮片刻后消失的“许”字，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马文才十三岁，师父刚把他收入门下。他跪下给师父敬茶。师父喝完茶后，把他拉到跟前，拍拍他的头又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许”字。他说这是师父送给你的护身符，只要师父在一天，就可以护你一世。
师父，你也骗我。
被一朵云托回地面的马云才，细细打量着这座摆满花花草草的庭院。刚刚浇过水的花草随风飘摇。水珠反射着刚刚露出的阳光。说不出的宁静。
外面人声鼎沸，都在讨论刚才的晴天霹雳。有人说有人看见几道雷电落在城东的小山上，整座小山瞬间化为一片焦土。有人说，城东边的山上藏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妖魔。这次是老天看不过，降下天罚。然后众人纷纷说起妖魔的恐怖。
马文才听得忍不住苦笑。世人皆知妖魔恐怖，却不知心魔比妖魔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