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地点了，旺财加快了吃水果的速度。他说好些年没吃了，还真心有些怀念。从头到尾他只吐过一次核。我也没听见他咀嚼果核的声音发出，其他的大概是被他咽了下去。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和缘由，也懒得问。只是自己对着镜子练习着微笑。
下车的时候，我想付钱。可是旺财却抢在了我前面。看着他一脸肉痛的神色，我成全了他。他说这是他的一点小小敬意，为我们接下来的交易设的敲门砖。我却觉得大概是对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却没笑的感谢。满堂红是一座3层高的楼外面一片金黄。但是站在门口望进去，却是一片逼人的红色。不愧是满堂红。
旺财停在门口直愣愣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他才搓搓手道：“大爷，我请的起你坐车，但我真的请不起你逛满堂红。”我忍不住笑了。把钱袋子递给他。钱袋子是桃花帮我绣的，已经用了十多年，但是丝毫没有破旧的痕迹，上面的桃花至今仍然栩栩如生。里面的钱也是桃花给我的那些。我用了十多年，也没见钱袋子瘪过。旺财对于我直接把钱袋子递给他的行为有些诧异，愣了片刻在缓过神来说道：“在孔方城，这钱袋子就是亲爹也不会随意给。”我置若罔闻，让他带路。他似乎是习惯性地掂了掂钱袋子，然后发现有些不妥，冲我笑笑说道：“这钱袋子真沉。”他这话说的有些假，虽然这钱袋子里装的钱似乎很多，但拿在手里还真没什么重量。不过他这句话让刚才还是冷眼旁观的迎宾小姐脸上霎时堆满了笑，几乎是搀着一身破烂和满堂红气氛格格不入的旺财走了进去。旺财回过神冲我笑笑：“大爷，别见怪，这里谁拿着钱袋子谁是爷。哎呀，真是好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沾您的光，又享受了一回。”说着他又教训了那个迎宾小姐，最后还是我阻止了他要为我伸冤的举动。
在热情洋溢的老鸨带满堂红那个号称和天下第一美人倾城一样美的花魁来之前，我在最顶楼靠窗坐着，从高处审视着这座黄金多如粪土的城池。城池里来来往往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趾高气昂笑容势气凌人衣着靓丽，而且钱袋都是鼓的。另一种低眉顺眼笑容勉强衣着朴素，钱袋子大多是瘪的。还真是个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地方。
然后门被推开，有个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大红裙子的女人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这个之前老鸨信誓旦旦说简直就是倾城第二而艺名的确就叫第二城的女子和倾城从头到脚从眉毛到下巴没有半点相像。虽然也足够漂亮，但却没有我的倾城漂亮，红裙子穿的也没有倾城出彩。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我的倾城是独一无二。
不知是被我肆无忌惮的目光还是身后背的剑吓到了，她似乎有些害怕，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倾城从来不会露出这幅神态。即使在血腥味呛鼻的外城里跳舞，她也永远是风淡云轻，还总笑。我回过神，让她坐下。她有些拘谨。我便让她替我斟酒。结果摸到酒壶的她瞬间换了副模样，一颦一笑都充满了赤裸裸的攻击性，一下就把我怜惜的情绪打个粉碎。
按着军营里养成的习惯，我端起酒杯时，开始问她的一些问题。只是桌上没有纸笔，让我稍稍有些出戏。我笑着问她：“你像倾城吗？”她一脸诧异，然后拿着丝帕掩口笑道：“客官你说笑吧。”我笑笑：“说笑不好吗？”她才放下手帕在我面前扬了一下说道：“像，怎么不像。你以后若有机会见了倾城你一定会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喝了口酒又说：“难道你见过？”她也喝了杯酒，说道：“没啊。但没见过，还没听过吗？楼里的妈妈就一直说我像倾城啊，以前的那些客人也说像。你说一个人说不算，那么多人说还不算吗？”我笑笑说：“不见得。”她又替我斟了一杯酒说道：“什么见得不见得。在这里，我就是倾城。谁敢说不是呢？”我默不作声喝酒。她看出点反常来，又笑着说道：“莫非客官你见过？那你说我倒是像还不像？”我转着酒杯。杯子是黄金做的，上面画的也不是青山绿水。我自嘲笑笑：“也许以后你可以亲眼去看看。”她也学着我的样子自嘲道：“等攒够了钱再说吧。”我一阵心动，想让她可以亲眼去看看，便问她：“那你何时能攒够钱？”她呵呵一笑，自斟自饮一杯，才咬着黄金酒杯含糊说道：“快了，等我变成真正倾城的那天。他们都说我学的很像了，也许再过不久我就能真的变成倾城了。”
我听了无言以对。攒齐足够的钱才能去亲眼看看倾城，而只有学的像倾城才能攒齐足够钱。呵呵。是很快了。
我本想问她在这里的生活如何，话到嘴边又被咽下。这实在是句伤人不见血的废话。我便和她聊了聊这座城池里她所见过的人。她说起她接待过的客人，有羡慕，也有鄙夷。需要她接待的大多是孔方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那些人等你真正见到时才懂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有人据传豪气冲天，可惜打赏时一毛不拔。有人据传精打细算，酒酣处照样一掷千金。有人惨淡经营忙忙碌碌一辈子腰缠万贯却也只是应酬时才来此坐上一坐。有人红星高照一箭中的腰缠千贯也敢流连忘返不舍离去。有人钱赚的清清楚楚让知道的人敬佩，有人赚的钱脏的令人实在不敢下手。
也许好久没有和人正正经经聊过天，也许好久没有真真切切流露过情感，也许喝了太多酒。第二城有些失态，趴在桌子上一边喝酒一边无声流着眼泪。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找了面镜子补了补妆。补好妆后她忽然问我：“我漂亮吗？”我实话实说：“漂亮。”她又问：“你瞧得起我吗？”但从她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出她需要一个答案。
果然她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说为什么我明明比很多人都漂亮了，可还是会被人看不起？为什么我们同样出生在孔方城里，有些人很轻易得到，甚至不屑一顾的东西，我却要靠卖笑卖肉，还只是换一个可能的机会？为什么同样是卖笑卖肉，别人只要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我却要去扮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我见都没见过的人？为什么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为什么我就要被你嫖？”
我帮她斟了一杯酒，苦笑说道：“我不知道。”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酒说了句：“谢谢。”刚补好的妆又花了。她放下酒杯又要补妆。我说：“洗掉吧，我并不喜欢你画的这个妆。”她说了句谢谢。我再替她斟了一杯酒说：“有什么好谢的。”她幽幽的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妆。”我听了一愣，随后大笑起来。她也跟着我笑。这回她没用丝帕遮脸，一口瓷白的牙无遮无拦地漏出来。那笑容比刚才美多了。
笑累了，她才停了下来，对我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捏了个不认识的水果吃，酸的人直倒牙。“世界上有趣的人多了。”她也拿了一个放在嘴里，说：“我还真没见过几个。”我说：“我刚才还见到一个。”“谁呀？”“他叫旺财，你认识吗？”她呵呵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就他？还有趣？你说他那个人哪里有趣？”我捏了一个水果把玩着说道：“最简单的，他吃这玩意不吐核的。你说是不是个有意思的人？”她说：“他那也叫有意思？他那叫傻。”话到末尾，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忽然觉得来这里的目的似乎不再仅仅是为了见一个人了。
我问她：“你认识他？”她擦擦眼泪，笑道：“这孔方城里谁不认识他旺财？”“你的认识恐怕和别人的认识有点不同吧。”“是吗？”我若无其事的说了一句：“我来这里是他带我来的，见你也是他的安排。他还打肿脸充胖子请我做了孔方城里最豪华的马车。”
第二城笑了起来，说道：“他吃葡萄不吐核，还是我教的。”我又从果盘里捏起一个，问她：“这叫葡萄？”她点点头，脸上的眼泪有几颗甩落在桌子上。
“方便讲讲吗？我挺感兴趣的。”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出身不好，在这孔方城属于最底层，至少我长到17岁的时候连这葡萄都没吃过。他第一次带我去参加一个聚会的时候，我不会吃葡萄，又不想丢面子，拿了一个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把他的几个什么朋友都笑傻了。然后他就拿起那一大盘葡萄，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颗一颗全吃了下去。没吐一颗核。”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比那架豪华马车铺在一起的十八层天鹅绒垫子加起来还要软。
从过去到现在，我都非常喜欢这样的笑容。在我的《春秋》里，我记录过无数这样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