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二七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早些遇见你就好了，我也不用再这座凄冷的城池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了。”
我笑笑：“要是早些遇见你，说不定我也就在这城池里陪着你兜兜转转了。”
他转过头“看”我。那应该是个笑容吧。“看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你想说说吗？”
我笑道：“现在可是你的说书时间。”
“时间？”九五二七伸出自己的年轻光滑的手，看看手背，又看看手心，“在这里，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九五二七告诉我，在完成那个“简单”的仪式后，你就可以青春永驻，永远停留在那个年岁。我说，那还真好。九五二七却怪异地笑了笑说，也许吧。我说，很多人不都是渴望着永生，渴望着青春永驻吗？九五二七却淡淡答道，他们要的永生，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永生。这样是什么样？
九五二七还开了个玩笑：“你也可以去体会一下，就知道这样是什么样了。”这个玩笑似乎是单方面的，我听不出一点他话语里的笑意。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如果早知道要离开，那你们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避难呢？”
他反问我：“走投无路的人早知道什么呢？”没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刚开始，我是希望来这里躲避一下，毕竟这里没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洗心革面’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以为等时间褪去，我会有个新的人生，开始新的生活。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为什么？”
“因为太冷清了。”
人总是会输给寂寞。
“我们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好，但也只是很好。隔着秘密的交流太难了。我们可以说说笑笑，嘘寒问暖，但却始终无法坦诚相对。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很干净。每个人都有一张洁净无瑕的脸面。可实际上呢？也许我们谁都不干不净。”
我辩解道：“也许这些隔阂并不重要，有日常的相处不也够了吗？”
“真的够了吗？”九五二七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问我。我沉默着不回答。他又说：“刚开始我也觉得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没过多久，感觉越来越不对。每个人都用轻松亲切的笑声和我说话，可每个人的脸上都空无一物。有脸的时候我们都难以确定一个人的内心，而没有了脸的提示，我们就更难体会了。”
“也许你们应该试着更坦诚一些？”
“怎么坦诚？”
“可以……”
“可以聊一聊自己的过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坦白自己的过去，告诉大家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而现在已经做出了改变？”九五二七说的答案和我想的差不多，但等我自己听到时却觉得有些可笑。
“其实我们确实是这么做的。毕竟没有时间概念的我们总得要交流，总得聊些什么，而某些寂寞也确实需要排遣一下。所以我们时常聚在一起聊些过往。一万个人的过往，那真的是个很漫长的故事。而且不时有人离开，被新的人取代。”
“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啊。确实我们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安慰。而且一堆人围在一起取暖还可以驱走不少冷清的氛围。就拿我来说吧。”
九五二七终于记起了我们谈话的初衷，开始讲述他还不是九五二七时的故事。他说他叫华安。生活在那个被人称为江南的城池里。他的故事的主要配角是一个叫秋香的女子和一个叫唐伯虎的书生。他很爱那个叫秋香的女子。因为没有表情来供参考，所以我听得更清楚。
秋香是华府的千金，天生丽质，美艳过人。还未成年时就已名动江南。而成年后，更是不负众望，成了江南最受人爱慕的女子。再加上家世也很出众，自她成年后，华府正门的门槛不知换了多少次。秋香的父亲很是疼爱秋香，便把选择权交予了秋香，让她自己可以挑选一个中意的郎君。可秋香一直迟迟未决，让江南城整日都在议论到底最后是谁能抱得美人归。
满城凡是年龄适合的年轻男子无论倾不倾心都想在其面前表现一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上风气，从古至今皆是如此。这时候最出风头的莫过于江南的年轻读书人。因为据传秋香十分喜爱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或绮艳或婉约或豪迈或直白的情诗真是漫天飞舞。到后来就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也能吆喝上两首并不那么工整的诗句。
华安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他和有些甚至见都没见过秋香的求婚者有很大不同。他见过秋香，而且离秋香很近。华安每日都能看见她，并且他也超乎别人想象的了解秋香。
他知道她每日清晨要练上一个时辰的琴，知道她最喜欢的曲子是《凤求凰》；他知道她一餐要吃上一碗半，知道她喜欢吃咸豆腐脑。他也知道她总共有十二根发簪，是七岁后她娘每年在她生日时送她的。天晴的时候，她喜欢带那只式样是菊花的。下雨天，她喜欢带那只式样是荷花的。冬天下雪的时候，她带的通常是那只最晶莹剔透的。当她带着那只坠了一只小鸭子的时候，代表她又孤单了。他还知道，她最喜欢的诗集是《诗经》，而最爱的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华安相信自己比所有人都要爱慕秋香。可华安从来都不是求婚者中的一员。他甚至想都不敢想这件事。因为他不是书生，不是商人，不是工匠，也不是农夫。他只是个家奴，华家的家奴。
华安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去。他的父亲在后来生了场大病。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是最后他却依然没有办法看见父亲白头。他和所有人一样从无知中降生，也和所有人一样无从选择最初的生活。只是似乎所有人都要比他幸运。华安穷到连一口薄木棺材都买不起。走投无路的他最终只能卖身葬父。于是他幸且不幸的遇见了她。秋香买下了他，替他葬了父亲。他丢掉了原本的名字，改名华安，进了华府，成了一个在其他下人眼中比较走运的下人。
秋香欣赏华安的孝顺，对他也比其他人多了些亲切，经常无聊的时候找他说话。华安其实并不怎么会说话，可他和她说话时说出的话都格外好听。毫不夸张的说，华安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亲人之外与秋香最亲密的人。
可他也是这个世界上距离秋香最遥远的人。
他甚至没有秋香高。
秋香告诉过华安，她将来要找的人不仅要有才还要有貌，星目剑眉不说，至少要比她高出一个头。华安问她为什么。秋香说她累的时候好将头靠在他身上。华安说，那只要差不多高就好了。秋香一瞪眼说，你懂什么，高个的人才有安全感。秋香眼睛很大，瞪眼时眼睛就更大了，仿佛能够把华安连人带魂魄一同吸进去。华安笑着说，小姐英明。其实华安很想说，个子矮的人也可以有安全感。但他说不出口。
华安是江南最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们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了母亲，再克死父亲。谁要是嫁给他，谁就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所以他这个走运的下人在华府里也依然受人排挤。
只有秋香不在乎他是天煞孤星，只有秋香愿意和他说话，只有秋香会对他温柔的笑。
九五二七在说这段的时候，脸的那个部位仍是一片空白，但是我仿佛能看见一个笑容。那种笑容用羞涩用温柔用放肆来形容都贴切又都不完全。
华安有个好朋友，和他有着相同的宿命。一样的穷困潦倒，一样的幼时丧母少时丧父，还有一样的也爱上了秋香。是的，他就是唐伯虎，这个故事的第一男配角，也是华安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没有质疑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唐伯虎极其诡异地也爱上了秋香，并且还是深爱。因为爱一个人的理由何止万种。并且我还和九五二七开了个玩笑说，志趣相投的朋友爱上同一个女人才正常。九五二七笑了，只是笑声有些萧瑟。
唐伯虎和华安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比华安要会说话，也会写诗。他常常写些诗让华安交给秋香欣赏。他写的诗确实很好。秋香很喜欢，一直说着要见见他。但唐伯虎一直都不愿意露面，只通过书信通过华安和秋香沟通。那种亲密令华安嫉妒地偷偷发狂。可华安什么都不能做。一边是最亲的兄弟，一边是最爱的女人，都无法割舍。
我看了看九五二七。他平视着那条少有人涉足的路，不紧不慢地诉说着过往。我忽然觉得无颜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没有眼睛，所以不会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