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而剩下大部分的人留在原地发着呆。一零二四的剑招似乎也击中了他自己，他倒提着剑直直地站在城门楼上，一动不动看着远方。
我轻轻走上城楼，站到他旁边。遥远的地方参差不齐的树木交汇成一块斑斓的绿色地毯，和更加遥远的蔚蓝天空一上一下构筑出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
“你看到了什么？”一零二四出声问我。
我说：“山与天空。你呢？你又看到了什么？”一零二四笑笑说：“我啊，我只看到一片梅林。”语气是无限的怀念。
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却看不清远处的青山上是否有一片梅林。也许那里曾经有过一片梅林吧。
“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有一大片的梅林。那个时候我才这么高。”一零二四伸出手在腰身高处比划了一下。“每年的这个时候，梅林会结上好多好多梅子。挂在树上密密麻麻的。看的直让人忍不住流口水。不过扫兴的是，我邻居家有两个坏小孩，老是会去偷摘梅子。那梅林是青梅家的，以后等青梅嫁给我了，那就是她的嫁妆，也就是我的。所以我很不高兴。”他说的理所当然。
“于是你就和他们杠上了？”
“对。杠上了。”
大概每个小孩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被揍得很惨。他们有两个人，我只有一个，而且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一零二四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开心的事，笑的很开心。
我也陪着他一起笑：“那你就没想过使用除了拳头之外的方式？”
一零二四很认真地回我：“当然想过。可是最后都没用出来。”“为什么？”“因为我是剑客。”“看来你从小就很想做一个剑客。”“嗯。很想。因为青梅的爸爸就是一个剑客。青梅很崇拜她爸爸。我也想接受她的崇拜。可她老瞧不起我。说我就是个病秧子，以后不可能成为像她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剑客。”
“你现在已经是很出色的剑客了。也许整个天下都找不出几个可以和你媲美的剑客了。”
一零二四并没有哦回应我的夸奖，而是接着说：“其实他父亲在现在的我看来，根本不能算一个剑客。他不强大，也不聪明，还不走运。混了几十年也没在江湖上混出个什么名堂。最后还愚蠢地死于一场不自量力的比武之中。”
我没搭话。
一零二四继续说：“其实那个时候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剑客，然后去打败那两对兄弟。他们是在太可恨了。不仅偷青梅家的梅子，还老是在梅子未熟的时候偷。偷了也不是用来吃，而是拿梅子丢青梅，骂青梅的爸爸是个废物。”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呵呵笑了一声，接着说：“青梅他父亲每年都会寄信回家。信上总是说自己学剑学的如何如何好，在外面如何如何威风。青梅老喜欢拿那些信到我跟前炫耀。其实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她父亲是个废物，从来没什么大本事，在外面奔波多年连个师父都没拜上。可是青梅偏不相信。”
“也许她并不是不相信。只是装作不相信。”
一零二四随意抖了两朵剑花笑着说：“可是我那个时候也笨，也不懂啊。”有风吹过，在地上卷起一小片灰尘。我才发现地上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个图案。线条简单，可看上去很清晰。是两个小孩，手里各拿着一根木棍，好似在打架。
这样的图案我也可以用剑刻画出来，可要像他那样轻描淡写，我估计还得再练上好多年。
“那个时候我经常找那对兄弟打架。尤其是当我自觉揣摩出一套极其高深的剑法之后。不过每次都毫无例外被揍得很惨。还算幸运的是，青梅总能在关键时候出现，解救我于生死边缘。她从来也不理会我受的伤有多重。总是拿着她自制的小木剑一通乱打吓跑了那对兄弟之后，就居高临下地站在躺倒在地上的我面前把小木剑耍来耍去。还总是把我强行从地上拖起来，要教我剑法。其实她的剑法根本不是剑法，可那个时候，我还学得很认真。因为她那个时候可真好看。”
我不由想起刚才那一招两式极其惊艳的青梅竹马。我回头看了一眼。还有大半人仍旧处在失神状态，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因为如此，我每日刻苦练剑，只求有朝一日能揍得那对兄弟个落花流水。只是当我发现我可以很轻易地打败那对兄弟甚至青梅后，我忽然不想打赢了。我仍然喜欢被那对兄弟打个鼻青脸肿，被青梅拯救后又被她追着四处乱窜。”
看来他那个时候真的很笨。不过，这种时候，天下又能有多少聪明人呢？
至少我不是。
“也所以，我就一直待在那个小地方。从来没想过要出去，虽然我的剑术实际上已经超过了周围所有的人。”
“此生若能得安稳闲适，谁又愿颠沛流离？”
一零二四很喜欢我这句话，大笑着说：“就是这个理。”
可事实是有太多人一生颠沛流离，安稳闲适的却没见过几个。
“只是后来青梅父亲的死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和青梅的生活。她父亲虽然剑术不怎么样，不过对于剑还算心诚。为了学剑，去纠缠当时一个声名显赫的剑术大家。那个大家许诺，若是他能接住他的一剑，就收他为徒。”
“他没接住吗？”
“呵呵，何止没接住。那个大家根本没有按照约定的来做。直接派出了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子应战。可笑青梅她父亲居然还以为人家心软有意放水。结果剑都没拔出来就被人打下了擂台。真是个废物。”一零二四的语气有些模糊，我分辨不清。
一零二四又呵呵一笑说道：“其实人家不过是看不下去了，实在不希望他这个剑中废材再这样浪费时光，徒惹笑料。”
“那他又是如何死去的呢？”
“如何死去的？呵，英雄死去的方式无非是那么两种。要么被人轰轰烈烈的杀死，要么……”一零二四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对于青梅父亲和青梅来说，青梅父亲的角色一直都是个英雄。无论实际上他有多么卑微和不堪，都是无关紧要。也许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服输地演着一场注定没有捧场与叫好的戏。可是有一天，戏被拆穿，英雄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子。所有伪装都被卸除。那英雄还如何英雄？
所以英雄要么被人轰轰烈烈杀死，要么，就轰轰烈烈自杀。
一零二四把剑一抛，将剑送回了插在砖石地面上的剑鞘，然后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说，他算英雄吗？”
我点点头：“算。”一零二四发出一阵极为轻蔑地笑声：“算？算个屁。要是算的话就不用编个谎话来欺骗自己的女儿，要是算的话就不用那么卑微地沦为一个笑话，要是算就不用告诉人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最顶尖的剑客还没做到就懦弱地死去了。去他（妈）的英雄。”一零二四极为违和地往城墙外吐了口唾沫。他吐的唾沫并没有带有绝代剑客的风采，无力地直坠而下，落到地上，惊不起半点尘埃。
是啊，去他（妈）的英雄。这世界要是没有英雄，有多少本该死去的人能够继续活下来？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做什么狗屁英雄呢？要是我没有逞强做什么英雄的话，是不是我和倾城小孩都生了七八个了？
“其实他是废物也好，英雄也罢。我都不在乎。就算他明明和我约好以后成为绝顶剑客了，一定会回来教我，让我也成为绝顶剑客的承诺，最后成了一堆屁话，我也不是很介意。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要让青梅伤心。他走了这么多年，我听他的一次都没把青梅弄哭过。可他倒好，随随便便就让青梅连着哭了好几天，还好几天没和我说话。你说他练剑这么废物，为什么做人也这么废物？”一零二四有些激动。刚刚入鞘的剑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激动，在剑鞘里蠢蠢欲动，轻微晃动着。
“不过有一点，他说的很对。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极其出色的剑客。他信誓旦旦地说从小就是病秧子的我后来一定会成为一个绝顶剑客，也还算他有眼光。就冲这一点，我替他报个仇也算值了。”
男人无论年纪多大，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总喜欢为自己的行为找上一些蹩脚的借口。也因为如此，男人无论多大，都可以很可爱。
而可爱的男人当有了必须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变得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