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伏羲之前，我只是一只被人遗弃的蝶。
无所事事躲在梦境里沉睡。偶尔在某个秋分时节醒来，等头顶上的那棵树上挂着的如同星星一样繁多的果实慢慢变红，在它们刚开始散发出诱人香气的一瞬敞开肚皮吃个饱，然后再继续睡去。
时间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好吧，其实我并不懂意义这个词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直到伏羲那天路过，发现了我，把我从梦里捡起。他用温暖的手掌把我捧起手心，接着放入树下那条似乎永不停息的小河里。在感受到许久未曾感受过水的温暖和柔软之后，我在不高兴中醒了过来。
时间似乎不对。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躲回了梦境里。
以前有人这样打扰我睡眠的时候，我就像这样回到梦境里。他们往往拿我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离去。谁知道屡试不爽的招数，这次却不再奏效。伏羲又一次伸手把我从梦境里拉了出来。这一次他拉住了我的触角。我想挣开，却怎么也挣不开。我睁开眼，刚看见一张带着恬淡微笑的中年男子的脸，就被人按进了河水里。
一向惧水的我竟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惊慌失措。
河水从我周身缓缓流过，纯净的灵气沿着我的毛孔快速地注入到我干瘪太久了的身体里。在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中，我再一次完全的舒展开了翅膀。这种身心合一，被灵气包围的畅快感觉，自从那个不负责任的人不告而别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我忍不住抖了抖翅膀，破水而出，绕着那株果实依然青涩的树兜转了好久，才意犹未尽地落在伏羲的肩上。我可以确定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伏羲，但落在他肩膀的时候我的身体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伏羲的肩膀很宽，我没忍住，打了一个滚。
伏羲并没有和以前那些打扰我睡眠的讨厌家伙一样，一张口就问我到底是个什么。他只是把我从肩上接下来，捧在手心，语调温柔的问我：“想离开吗？”
想离开吗？只有四个字。却比别人长长的一堆话让我花费了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带着矜持，我拒绝了眼前这个身上散发好闻灵气味道的家伙。“不想。”对于敢于打扰我宝贵睡眠的人来说，我肯和他说话就已经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了。此时的我显然忘了触角被人捏住挣脱不得的恐惧。
伏羲并没有因为我蛮横地语气而生气，反而依旧笑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不是“跟我走”。背过身去，我强撑着说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伏羲似乎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不坚定，而是认真的对我说：“你这样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我没好气的揶揄他：“那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
伏羲说：“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真是个见鬼的回答。而我竟然见鬼地想要跟他离开。
伏羲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明明只要他要求，别人就很难抗拒。可在之后跟随他的时间里，我也发现，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别人。
最后，我用快被充盈灵气淹没的理智提了一个要求：“我可以和你走，但是你要等我一段时间。”伏羲没有问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靠着树坐下说：“我睡一觉，等你好了叫我。”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伏羲。
我就那样安静地趴在伏羲肩头，仰起头，瞪大双眼，慢慢看着头顶的果子由最初的青涩变为如朝阳一般的红。
诱人的香气开始弥漫。我看了看伏羲熟睡地侧脸，小心翼翼从他肩头飞起，落到那颗最大也最红的果子上，开始了最最让我期盼的享受。和以前一样，明明熟透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子很涩。
伏羲不知从何时醒来，伸出左手摘下了这棵最大最红的果实和附着在果实上的我，并用右手从果实上撕下一块果皮，打了个哈欠说道：“吃柿子要剥皮，不然会很涩。”我有种想躲回梦境的冲动。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块果皮，再大口嚼碎咽下后，我淡淡说道：“走吧。”
在伏羲转身走到河边抄起河水洗脸的时候，我偷偷在他撕开果皮的地方舔了一口。一种以前只能偶尔尝到的甜蜜味道从我整个嘴巴蔓延开来。
从此，伏羲肩上多了一只天地间最美丽的蝴蝶。而我，则有了一个可以帮我剥柿子皮的人。
伏羲告诉我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问为什么。
伏羲回答说曾经有个人从地面跑到太阳上花了三百六十五天。我说：“好远。”伏羲笑了笑：“确实。那个人曾是天地间腿最长的人。大概也是跑的最快的人。”我问伏羲：“你跑的也没有他快吗？”伏羲摇头说不知道。我问为什么。伏羲仰头看着太阳说：“因为除了他，世间再没有人追上过太阳。”我问为什么。伏羲仍然耐心解释道：“因为追太阳是件很危险的事。”我问为什么。伏羲说：“太阳是天下至阳之物，会融化掉一切靠近它的东西。”我问：“那那个人也被融化了？”伏羲点头说道：“嗯。他叫夸父。”我有些好奇：“他在追到太阳不知道有危险吗？”伏羲继续点头：“知道。”“那他是个傻子吗？”伏羲呵呵笑了笑：“不是。”“那他为什么要去作死？”伏羲说：“那不是作死。”“那是什么？”伏羲沉吟了一会儿才告诉我说：“大概叫冒险？”我听出他用了疑问语气，于是跟着念了一遍：“冒险。”伏羲接着说：“夸父生来就长的很高大。嗯。他大概是天地间长的最高的人了。他走遍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去无可去，便选择了追逐太阳。”“夸父一定是个很逍遥的人。”伏羲有些迷茫：“逍遥？什么意思？”
我忽然有些难过，从伏羲右肩飞到左肩。伏羲也转过头。我没精打采的扇了扇翅膀，没精打采地说道：“不知道。就是他告诉我的。”见我不想说，伏羲也就没问他是谁。
伏羲从来不问不该问的问题，也从来不说不该说的事。所以我很喜欢和他说话。和他聊天，我高兴时可以胡说八道，难过时可以胡说八道，愤怒时也可以胡说八道。伏羲从来不会指责我。不过，他也有让我不开心的地方，那就是他也从来不夸我。
伏羲还告诉我一年也分为四季。我问为什么。
伏羲回答说：“曾经有两个人打架，把天弄塌了。后来虽然有人把天补好了，可脱离了原本运转秩序的日月星辰却无法归回原位。于是四象站了出来，轮流支撑起了日月星辰的运转。青龙属木，他最爱听生命复苏时微弱难闻的声音，值守春天。朱雀属火，她最渴望温暖与光明。值守夏天。白虎属金，他性格最是严肃却嗜吃，值守秋。玄武属水，他最疲懒嗜睡，值守冬天。
我无比渴望着能看上一看伏羲所描绘的春发夏长冬藏，却只能屈服于秋初苏醒秋末沉睡的天性。每每瞪大眼睛等待冬天的降临却只能在梦境里沮丧的醒来。伏羲常笑我不是一只蝴蝶。他说人间的蝶不眠也不休。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伏羲为了让我可以在一年中难得几日的情形时间里能够亲眼看一看春发夏长冬藏，特意带我去了花城。那里四季如春。我在那里不仅看尽了人间的繁花，还看到有好多好多的蝴蝶。令我开心的是他们全都没我漂亮。另外有些郁闷的是他们居然放弃香甜可口的果实不吃而去吸那些莫名其妙的花蜜。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没有牙齿。这让我无法接受伏羲的嘲笑。如果蝴蝶就一定要没有牙齿只能吸食花蜜而不能吃又大又甜的柿子的话，那我情愿不做一只蝴蝶。
伏羲在花城的时候唱了一段戏。我并不懂戏，但他唱的真好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唱戏的时候整座花城的花齐齐开了又谢。
那时的景象是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在梦里也没见过的。
等伏羲唱完后我问他：“你唱的是什么？”伏羲按住琴弦笑着回我：“我唱的是你。”我仿佛吃完了一颗柿子，甜意从嘴巴滑到了尾巴尖，但却无意识地回了一句：“只有我么？”伏羲笑而不答。
伏羲和他有一点很像。我似乎永远也弄不明白他们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
后来我们路过了夏城。是的，只是路过。即使伏羲说那里有着天下间最大最甜最多汁的西瓜也没能停止我的脚步。
夏天实在太热了。热的我有些喘不过气。路过夏城之后，我就不想去见朱雀了。伏羲说她的身上燃着经年不灭的火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和热。她真是只可怜的鸟。
在去往雪老城的路上，我们路过了一家小茶馆。那个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习惯喝茶。我们进去歇歇脚。伏羲请我喝了杯茶，我不喜欢喝这种苦苦的东西。但是清香的茶汤用来洗澡倒是不错。心情舒畅的我缠着伏羲，要他给我唱那段姹紫嫣红的戏。可是伏羲居然拒绝了。我坐在翠绿的茶碗边踢着脚，没来由想起一个问题：“你最想要什么？”我以为伏羲一定不会告诉我答案。可伏羲却反常的回答了我这个反常的问题。“我想要天下太平。”我被囧得一头栽进了茶缸里。伏羲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喝了一口茶。我搬开浮在我身上的大片的茶叶重新爬到碗边坐好。伏羲清秀又隽永的面容落在茶叶沉浮的茶汤面上，变得古老而又陌生。
我一边笑着哼哼那段姹紫嫣红的戏，一边用脚踩着茶汤看伏羲的脸荡漾荡漾。
然后那个叫李渊的人就做到了我的位子上。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抢了我的位子，也因为他是个人类。
我不喜欢人类。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说谎的生物。在梦境里，那些最美丽最绚烂最温暖最匪夷所思最不切实际的梦大多都是人类的梦。而那些最丑陋最阴暗最寒冷最刻骨铭心最令人咬牙切齿的梦往往也是他们做的。
我想拉着伏羲离开，别去听信李渊的花言巧语。可伏羲只是对我笑笑就掉头去侧耳倾听李渊做的那个白日梦了。伏羲头一次拒绝了我认真的要求，可我却没法拒绝他。我只能在原地等待。茶慢慢凉了。寒意从我的脚尖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以至于我无法把脚从茶汤中抽出。
为什么我只是一只那么轻那么小的蝴蝶呢？
哦，不，也许我连蝴蝶都不是。
伏羲和李渊聊得很开心。我看的出来那种开心和我带给他的开心是不同的。但我也只能做到这了。我无法和伏羲聊他想要的天下太平，也不能陪他唱什么姹紫嫣红。
我连陪他喝茶的蝴蝶嘴巴都没有。
去雪老城的旅行暂停了。我只好在伏羲肩上睡去。他和李渊在外面追逐他们要的天下太平。我去梦境听我想听的姹紫嫣红。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伏羲原本干净的下巴早就长满了胡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那么忙，忙到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我劝他去休息一下。他笑着摇头。我只好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和李渊已经打败了那个喜欢挖运河的男人，还夺下了他那座名为长安的小城。
我站在伏羲肩上看着身边走过的神色祥和的百姓，问伏羲：“这就是你要的天下太平？”伏羲还是笑着摇头：“这城里现在有八万三千四百三十二个人。还不够。”
我再次睡去。我已经习惯等待。如果再次醒来伏羲就可以找到他要天下太平，那我睡多久都没有关系。
我的下一次醒来是被惊醒的。伏羲身周躁动不安的灵气让整座长安城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这时的长安城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座破落小城了。我感知了一下，这里刚刚诞生过大概八十万个不同的梦。我想这离伏羲想要的天下太平又近了一点。可李渊侧过身子对伏羲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
呵。真是个听腻了的词语。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梦里，这三个字往往跟随在一个谎言后面。而那些谎言小的可以小到“我吃了你桌子上那个桃子”，大的则可以大到“其实我才是你的杀父仇人。”
伏羲还在笑。风有些大，把他已经很长的胡须吹得高高仰起，遮住了他半张脸。他身上一直穿着的粗布麻衣在风的拉扯下也让他看起来更加的粗狂。
和我预料的一样，李渊的那个惊天动地的宏愿还是零落成了一个荒谬可笑的谎言。虽然他已经成了皇帝，拥有了一万年的寿命，但他还是改变不了他的一个儿子杀了他另两个儿子并架空了他所有权力的事实。
太平长安就像当年那只孱弱的蝴蝶一样，被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刮到了不知哪里去。
这样也好，暂停进行的雪老城之行可以提上日程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伏羲转过头对我说：“对不起。”我有些头晕，因为那张过去唱着姹紫嫣红的嘴现在成了一个酒气堆叠的断壁颓垣。
伏羲以前是不喝酒的。
伏羲的笑容一如以前的恬淡，可我不知为什么莫名想哭。
我一直以为太平长安不过是一个拥有漫长生命的寂寞男人一时兴起的玩笑话。梦境里那些画风粗粝的一看就是男人做的梦总有类似的情节。什么读万卷书，什么行万里路，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所以即使伏羲真真切切的努力过了，我也觉得失败了并没有什么要紧。除了傻子，世界上哪会有人想要天下太平？
可为什么眼前的伏羲现在看起来那么像……
“走吧。”伏羲意识到酒气熏到我了，略带歉意地笑着转回了头。
我没好气地顶他：“去哪儿？”
“雪老城。”
“你说不去就不去，你说去就去？”
“嗯，也好。雪老城那么美的城应该和最爱的人一起去。”
“你和别人……一起去过？”我几乎是在快要窒息的情况下问出的这个问题。然而伏羲却只是和以往那样淡淡地回了个嗯。我没工夫理会他的不以为意，忙追问：“你……你……最爱的人……是个什么样？”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让它显得比伏羲的语气还要漫不经心一些。
伏羲伸出右手，捏住了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片真实的雪。他似乎用尽了温柔。
“在我遇见她之前，这世间还没有一样东西名字叫爱情。”
雪落的很轻。
每一片雪花都有我的翅膀那么大。
我不敢说话，怕吹破了从我眼前经过的雪花。
我轻轻怕打着翅膀，慢慢从伏羲肩膀上飞起。伏羲走到我身前，替我挡住了那些风雪。我解开伏羲的发带。他长长的头发随着寒风一起舞蹈。
走出长安城后，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就问伏羲：“雪也会变老吗？”伏羲轻轻捏住我的一只触角说：“人会老，物会老，事也会老。”伏羲飘散的乌黑长发从发根一瞬间白到了发梢。
伏羲为了补偿我，带我去了钟山，拜访他的老朋友烛九阴。那是一个人面蛇身的红色怪物。烛九阴的眼睛很大，也很亮，看得我心慌慌的。我不高兴，就扯下他的眼皮遮住他的眼睛。结果天就黑了。星星和月亮也出来了。我问伏羲太阳去哪儿了。伏羲说被小狗吃掉了。我问小狗是谁。伏羲和烛九阴就一起坏笑。等到我松开烛九阴的眼皮太阳重新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伏羲在骂我。我想伏羲大概累了，就让烛九阴闭上眼睛好让伏羲可以休息。
磨了好久，伏羲才答应我睡上一会儿。等我帮伏羲刮完胡子，我才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困意一下子充斥了全身。打着哈欠和烛九阴说声晚安之后，我才趴到伏羲肩上。
回了梦境，我从那八十万个梦中随便找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梦。只是令我诧异的是那是个女孩的梦。不过，无所谓了。我潜进她的梦里问她想不想做皇帝。她回答想。
这样就够了。
你不能给他太平长安，我就让你一家鸡犬不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