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城再往西是有余，一座令我有些望而生却的城池。我已经见过足够多造型奇怪的城，然而有余的样子依然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它一点都不有余，反而残缺的令我不忍涉足。有余的城门楼上只有有余两个字。至于后面按照习惯应该有的“城”字连同一半的城池突兀地消失在了护城河里。我努力向北看去，看了很远，却还是没有找到城池的另一半。
我拉住一个经过的人问他有余城的另一半在哪儿。那个人一甩身子，把袖管从我手中抽出，然后反问我：“为什么有余要有另一半呢？有余从被建起就是这个样子。它以后也只会是这个样子。”说罢，那个人慢悠悠走了。我这时才发现，刚才我拽住的袖管里并没有手臂的存在。
我站在有余的东门面前，看着只有三面城墙的有余，想着已经离开视线的残缺背影，皱了皱眉，还是选择了进城。
果然进了门，映入我眼帘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画面。有余城里的大多数人都有着明显的身体的残缺。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身体完整。然而对于我这样一个健全人的到来，有余并没有摆出特别的迎接方式。所有人依然按着刚才的步调行事，没有人为我的到来投以异样的眼光。走路的依旧走路，卖菜的依旧卖菜。
一切和我进城之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忧是喜。
有余是座没有悲伤的城池，至少看上去如此。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因为残缺而引发的一切不快。然而恰恰是这一点，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为我的不寒而栗感到羞愧，但是也好奇这究竟是座怎样的城。
出于谨慎和尊重，我并没有对这些在身体形状上表现怪异的众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而是神情自然地行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后，我发现除了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残疾之外，有余和其他的城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询问了一些人之后，我也得知有余和剑城一样，也没有城庙。
也好。我索性收起寻找山人的心思，开始专心打量起这座城池。
路过一家叫将军阁的店铺，我的腿不受控制地把我带到了店铺门口。我还在犹豫是否进去的时候，从里面传来一个年迈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客官，里面请。”进去后，我才发现将军阁是书店，似乎还卖一些文房四宝。店铺里站满了漆得光鲜亮丽的书架。书架上则摆满了薄厚不同的书。书上散发着相似的独属于墨的香味。
“少……将军？”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回不再中气十足，而是颤巍巍的。
一个熟悉却渐渐陌生的称呼。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是什么时候？
我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个衣着亮丽光鲜的老汉。他张着嘴，一只手指向我，浑浊的眼里留下两行无声的眼泪。他努力站直身躯，却依旧掩饰不了有些驼背的老态。
我看着他，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虽然我已经在军中呆了十年，虽然《春秋》已经写了很厚，但我不认识的人还是要占大部分。
因为叫不上来他的名字，我只好尴尬地笑笑。他也跟着我笑，一边笑着还一边擦着眼泪解释：“老毛病了。眼睛见风就淌眼泪。”
我没有拆穿他，只是笑笑。
他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尴尬，快步走过来对我弯腰拱手作揖：“柳文杰见过少将军。”
自从入了楚军，我就鲜少有出过外城。内城自然也就鲜少有认识我的人。
我有些疑惑地问他：“你，认识我？”
柳文杰先是一愣，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哈哈笑道：“大概少将军还不太清楚。喝送行酒的时候，我偷偷地把浮生酒都倒到衣服上了。”
“可以吗？”如果他不说的话，我还真以为这些退役的老兵都是要喝浮生酒的。
柳文杰伸手请我坐下，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呢？军中从来没有哪项条例规定我们一定要喝浮生酒。”
坐下后，我将军中的所有条例细细数了一遍，还真没发现有这项规定。
我看着柳文杰。他脸上的皱纹大概有军中各式各样的条例加起来那么多。在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些沟壑深得仿佛能看见岁月的流淌。
我问他：“忘掉不好吗？”柳文杰嘿嘿一笑：“我这人怕苦。都听他们说浮生酒是这天下最苦的东西。所以啊，是我不敢喝。”
不敢。
我在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个读作不敢也许写作不愿的词，忽然想敬他一杯。也是敬他们。我伸手端起桌子上的酒壶到了两碗，一杯放到他面前，一杯自己一饮而尽。等我喝下肚才发觉，这哪是酒，分明是水，还是凉的。不过也没很么紧要。
擦擦嘴，我抬头一看，柳文杰耷拉着脸似乎要哭，一直努力站直的身子又不自觉佝偻着，对上我的视线就小声解释道：“少将军，不是我抠门，是我最近肠胃不好，大夫说我不能喝酒。但既然是您来了，我老柳就是豁出命来也要陪你醉上一大场。”
我欲出言拒绝。柳文杰忙挥手阻止了我，接着冲着院子喊道：“丫头，丫头，快把老爹珍藏的酒拿来。你爹我今天要好好喝上一场。”说罢，撸起袖子就做到了我的对面。“少将军，以前是没机会。今天您可得给我个机会好好和您喝上一场。”
看着他那副忐忑的神情，我实在没法继续拒绝，只好说：“你也别您您的了。这也不是外城，没有少将军。只有吴心。”柳文杰看我没拒绝，一时笑开了花：“好嘞。都听少将军您的。您也就叫我一声老柳就行了。”
柳文杰之前似乎在看书。桌子上摆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的书书页有些卷，像是刚被合上的。我顺手拿过来一看。《三字经》。再翻开，里面有勾勾画画的痕迹，还写着一些歪歪扭扭的字。我还没说什么。老柳倒是急了，站起身来一把把书夺过去：“这隔壁老王家的小崽子画的。这小崽子读书没两天。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庞笑笑没说话。他搓了搓手说：“这丫头怎么这么慢，还要人催她。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丫头，丫头，丫头！你爹叫你呢！丫头！”
柳文杰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应声。他的脸越发红了。冲我说句久等了后，他又换了种相对温和地语调：“丫头！罹云。罹云。我的好罹云！赶紧出来。咱家来客人了。快把爹藏的好酒拿出来。”
这下后院总算传来了开门声。接着响起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叫嚷什么叫嚷。不知道我正忙着呢？是不是后街的赵老头又来蹭酒喝了？跟您说了多少回了，别和他喝酒，别和他喝酒。也不看看你们两个加起来多大岁数了！还整天喝酒。上回喝酒你自己说你磕了几天。”声音越来越近。
柳文杰洋洋得意道：“咱闺女。特漂亮。特听话。还知道疼人。”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我忍着没笑。
柳罹云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一头别出心裁的刚刚将将盖住耳朵的短发，精致的脸上稚气未脱。不过她却穿着一身白的长纱裙，脚上踩着一双同是白色的绣花鞋。有些怪异。我冲她笑笑。她看见我并不是那个后街的赵老头，诧异了一下，冲我翻了翻白眼，抱着一个酒坛子走到柳文杰面前。她伸出脚轻轻踩了一下柳文杰的脚，大声说道：“只能喝一点点听到没有！再喝醉了我可不管你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外貌到衣着，没有一点相像的味道。也真难为柳文杰养了这么一个闺女。不过看柳文杰的神情倒是没有一丝为难，反而说不出的骄傲。
这时柳文杰似乎可以挺起腰杆说话了：“怎么这么没礼貌？快见过少将军。”
不过柳罹云似乎没打算给她爹这个面子，没好气地反驳道：“你一个给人洗头的。能认识什么破将军？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柳文杰不乐意了：“洗头怎么了？洗头就不是事了？再说了。我虽然是个洗头的。但你也要看看我给洗头的是什么人。那是一般人么？那是将军。很快就要万万人之上了。到时候就是皇帝。谁见了都得磕头的人。当时楚州军里茫茫多数百万人谁不羡慕你老爹我？谁见我不得客客气气叫声老柳？想请我喝酒吃肉的人能把整个有余给塞满喽！”
柳文杰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是谁了。如果不是我的到来的话，也许他还在风光地给将军洗头。
我出言替他解围道：“我之前也是洗头的。”柳罹云一听回过头，瞪着我哼了一声。柳文杰急了，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力道大的我都有些惊奇。可是柳罹云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冲柳文杰扮了个鬼脸，在第二个巴掌落到自己屁股上之前，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一溜烟似的跑了。
柳文杰见我没生气，也就放下心来笑道：“孩子大了。管不动喽。”他似乎有些言外之意，但是我并不能听明白。
那一巴掌用的力气似乎过了。他咳嗽了两声。我伸手捂住酒碗：“我现在不能喝酒。”柳文杰忽然红了眼就那么望着我，却没有放下手中的酒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心情说道：“今晚是月圆。”
在外城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能随心所欲地喝酒的。除了每次打仗前动员打仗后庆功之外，固定的喝酒时间大概就是每月的月圆之夜了。那时候，外城的篝火总是和天上的明月连成一片，整个人间都是那样的明亮而温暖。即使喝醉了随意倒在地上，也不用担心风雪和敌人的刀兵。
看了看外面已经快掉出视线外的太阳，我说：“那月圆的酒就该月圆的时候喝。”
柳文杰没再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