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从打着哈欠从石梯上走下来，嘴里还嘟囔着：“怎么最近迷路的人这么多。连个休息时间都没有。老子都十多年没睡过觉了。再这么下去，老子不干了。”
新来的那个摆渡人说话了：“范无救，老头我干了这么多年都没说累。你小子倒发起牢骚了。”说话的声音，语速、语气与和我说话的那个摆渡人没有任何区别。
黑无常原本还睡眼惺忪的模样，一听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就从石梯上滚了下来。还是我见机伸出了脚拦住了他，他才没有掉下河去。但他的脸已经快要贴到河面了。一看见自己差点掉进黄泉里，黑无常又是心惊肉跳，慌里慌张站起身，拍着心口说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等他抬起头来看到摆渡人，膝盖一软就要跪倒：“天尊保佑，天尊保佑。”可他跪倒一半，却无论如何跪下去。摆渡人笑骂道：“好你个范无救。何故前倨而后恭？”
黑无常点头如捣蒜，话语里带着哭腔道：“天尊海涵。天尊海涵。若是知道您醒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您啊！”摆渡人笑道：“以前你不是对我吆五喝六的吗？”黑无常头都不敢抬：“天尊爷爷。那是小的之前不懂事啊。若之前知道这是天尊您的化身，就是给我十条，不，一百条，不，一万条，不对不对，就是给我多少条命，我也不敢这么做啊。”
摆渡人一挥手。半跪着的黑无常便抬头挺胸站直了。见没办法低头，黑无常只好紧紧闭上了眼睛嘴巴，气都不敢喘一下。摆渡人说道：“行了行了。接人上去吧。我还要和小友聊聊。”黑无常听言更是惊地四下张望。摆渡人道：“别看了。还不快谢谢人家，若不是他，你可就落入这滚滚黄泉之中了。”黑无常吓得腿又是一软，朝着八方各拜了三拜：“谢谢这位天尊。谢谢这位天尊。”说完，拽住那个船客的领口，拎着他，飞似地上了酆都城。
之前和我说话的那个摆渡人一直都没有说话，等黑无常走了，才揉揉膝盖，站起来，扭了扭腰，收起烟锅，划着小船往回走。我开口叫他。他也不回我。而且明明划得和来时一样慢，可两个呼吸的时间就远到看不见了。新来的摆渡人忽然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说道：“小友莫不是还想吃烟锅？我这也有。”我回过头，就见他也有一只干枯地仿佛早已经死去的手，手里提着一杆和之前那杆一模一样的烟锅。
我试探性地问道：“你和他是？”这个摆渡人笑道：“我就是他。他也是我。”我不禁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笑道：“我吗？我就是一个摆渡的。”我说：“那个黑无常，也就是范无救说迷路的人是什么意思？”摆渡人吸了口烟。因为他所站角度的关系。我这会可以清晰地看到鬼火经过透明玉石长杆被他吸入嘴里的过程。鬼火被拉扯成一长条状，迸发出异常炫目的色彩。可惜的是，那是一个生命最后的色彩。
也许是因为范无救的话，七窍出烟雾袅袅的摆渡人竟有了几分出尘的味道。他笑道：“迷路的人就是迷路的人，难道还有另一种解释？”他的喉咙大概和他的手是一样的干涩，笑声如同生锈的刀剑相互摩擦，透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生与死的味道。
仅仅听到他的笑声，我就想到生死。我对我的直觉越来越感到迷惑。也许，我也是一个迷路的人？
摆渡人却仿佛听到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你不是。迷路的人比你想到的还要迷惘。他们是完全丧失了自己。”
我皱了皱眉道：“完全丧失了自己？何解？”
不知何时，那些鬼火如同飞蛾一般落了下来，漂浮在摆渡人面前，整齐的排成一个方阵，态度虔诚，宛如一整支军队在等待检阅。色彩斑斓的光芒闪烁，却依旧照不亮摆渡人裹在黑色幕布下的脸。
摆渡人叹了口气。左手起第一排第一列的那朵鬼火，迅速而缓慢的游进了透明的烟锅，拉扯变形，然后消失不见。
摆渡人说：“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去往何处。”我说：“这个世界不是有很多人都这样吗？”摆渡人说：“不一样。”我说：“如何不一样？”
说话间，一道人影从城墙上掉了下来。是那个想回头的倔强少年。我伸手想接住他。他却没有任何阻碍的落进了黄泉。
重新浮出水面后，那张倔强的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迷茫的脸。我终于明白摆渡人说的迷路究竟是和含义。
摆渡人伸手把少年从水里拉起，将之摆在我面前。我叹了口气，问少年：“你是谁？”少年一脸迷茫。“来自哪儿？”还是迷茫。“将去往何处？”只有迷茫。摆渡人把少年放回黄泉。他开始游动，向着来时的方向。
可那，真的是回头吗？
我没敢问出这个问题。
我说：“你呢？你在做什么？坐你船的这些人，和刚刚这个少年有什么不同吗？”摆渡人已经吸到了第一排从左至右第三朵鬼火。他说：“我摆渡的人都是些在身前就迷了路的人。我只是给他们一个轮回的机会，以便重新走路。而他们，则是试图摆脱轮回的鬼。”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呢？”他说：“他们自己错过了机会，必须得到救赎，才可以重新踏入轮回。”我说：“那你摆渡的这些人呢？他们为什么就可以轮回？”摆渡人挥了挥手。清风徐来，将排列整齐的鬼火吹回了他们原来存在的地方。
他的语气轻柔如春风拂面。可我却总能听出冬风一般死的坚决。
“死亡，本就是一场救赎。”
他说的本是一句毫无道理可言的话。但我没有找到任何反驳他的可能。
这个世界处处讲道理。可有些时候，道理也讲不清，所以只能不讲理。
“他们为什么要从黄泉游回去？”
“因为只有从黄泉游回去，才能跨越生与死的界限。”
“这很难吗？”
“从古至今，据我所知也只有一个人做到。”
“可是我就死过好几回。”
“你一次都没死过。你只是接近死亡而已。”
“有区别吗？”
“区别比天空还要大。”
“那个人是谁？”
“我。”
我停了下来，再次审视眼前的这个人。他很随意的坐着。如果在别处遇见他，也许会把他当成一根死掉快要腐朽的木头。谁能想象他枯瘦的身体下埋藏着怎样一个过往？
我说：“你曾经死过吗？”他点点头。“感觉怎么样？”“不太好。”
原来死亡的感觉只是不太好吗？是死亡本就不如何可怕？还是他早就忘却了这种可怕？又或者这种可怕对他而言只是抽到了一口有点甜的鬼火？
我说：“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死去？”他说：“所有人都会死去。”我说：“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会被救赎。”他说：“你这么说的话，也对。”我说：“那他们也该被救赎。”他笑了笑。我说：“你也该让他们上船。”
第三艘小船从迷雾中荡出。范无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动作轻缓地接人上去。第二个摆渡人摇着木浆离开。第三个摆渡人接过话茬对我说：“我只是个摆渡的。上不上船的决定权从来不在我。”
我习惯性地说句谢谢。说完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说谢谢的借口。好在摆渡人似乎并没有介意我这个唐突的举动。我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笑着说：“你不抽烟了？”摆渡人笑笑说：“这个我不太喜欢抽烟。”我笑得有些尴尬，问道：“究竟有多少个你？”摆渡人说：“有多少个迷路的人，就有多少个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谢谢说的真好。于是我又说了一遍谢谢，比刚才还要认真的谢谢。
我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摆渡人说道：“我没有在这里呆了很久，我在这里摆渡，摆了很久。”
用枯涩嗓音说出的冷笑话其实并不怎么好笑，但我还是笑的无比痛快。能听到这样的说笑，真的是很幸运的事情。唯一一点让我介意的是，我说的很久和他说的很久之间，到底还差了几个很久？
笑完了，我说：“那你又是如何死去的？”摆渡人笑道：“你说话似乎永远这么直接。”我说：“有的时候，还是直接点好。”摆渡人点头道：“我试图游到黄泉的尽头。”我说：“游到了没？”摆渡人摇头道：“不知道。”毫无疑问，我就是愿意相信他。
摆渡人接着说道：“游到了那里之后，我感受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恍惚了很久我才明白，那就是死亡。”“然后呢？”“然后我就游了回来。”
我急忙问道：“为什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后，我才平缓说道：“为什么你就此回头了？”
摆渡人淡淡说道：“因为我忽然想到，如果黄泉没有尽头呢？”我愣了一下说道：“没有？怎么会没有？”摆渡人说：“如果真的没有呢？”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他告诉我说黄泉尽头什么都没有，或者什么都有，又或者也有一座和酆都相类似的城池，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雾，我都能接受。
可是怎么会没有呢？
可是细细一想的话。为什么不能没有呢？河就一定要有尽头吗？河的尽头就一定要有更长的河更大的海吗？如果有的话，我实在想不到比时间长河还要伟岸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相比于这个答案，我宁愿相信黄泉最终又流回了时间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