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翠花姓黄。本来,翠花是有资格使用上千元一瓶世界名牌护肤品的。可是,她一生只买过一瓶雪花膏。那还是她结婚时,狠狠心花两毛钱买的,每天用小拇指尖儿蘸一丁点儿。三个月后雪花膏还剩大半瓶,翠花就舍不得再用了。因为她已怀上了孩子,要把雪花膏留着给孩子用。
———这就是命运。
黄翠花呀
翠花1961年结婚时19岁。她同当时许多乡村姑娘一样,进了洞房才知道自己男人是啥模样,无所谓爱与不爱,反正木已成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石头抱着走。
这以后她就成了庄稼汉根柱的老婆,成了瓦屋村一个忙碌的陀螺。
根柱一生的最高“官衔”,是草山公社瓦屋大队瓦屋村生产队饲养员。可他上任一个月就被“撤职”了,原因是众牲口不听他的管教。根柱是个很窝囊的男人,更糟糕的是他是个很窝囊的庄稼汉;很窝囊的庄稼汉一生中会遇到数不清的倒霉事:公社仓库失窃,作案人圈定在瓦屋村,限期破案。瓦屋村头头查不出盗贼,无奈时就捉了根柱去充数;他难得进一次县城,好不容易去一次,就在街道上被罚了款,原因是他灰头土脸、穿着破烂,影响了市容;他得了急性阑尾炎,痛急了到县医院去诊治,医院对他进行了包括脑CT、核磁共振在内的全方位检查,仅检查费就花去4000块钱;他买的“良种”、农药曾使一季庄稼颗粒无收……世上老鹰吃黄鼠狼,黄鼠狼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吃谁?根柱就是一条虫子。而且,鸡吃虫子,虫子可以东躲西藏,他却没有任何地方也没学会躲藏;而且,老鹰和黄鼠狼不直接吃虫子,只有鸡才吃。而他这条“虫子”,老鹰、黄鼠狼和鸡谁见谁吃……
根柱在外面受了窝囊气或是日子过得紧巴、心里愤懑或烦恼时就要喝几口老白干。酒一下肚,他总要找个对象,把窝在肚里的愤懑或烦恼发泄出来。根柱发泄的对象只有翠花。起初,根柱才打三几下,还远没解气呢翠花就瘫倒了。他渐渐摸索出了使翠花不至于很快倒地的经验:揪住头发,往上提着打。翠花身材娇小,人高马大的根柱把她提起来费不了多少力气。这样打即便是翠花已经口吐白沫翻白眼了也不会倒下,根柱可以充分施展拳脚,把窝在肚里的愤懑或烦恼统统发泄干净。
等到根柱解气了、酒醒了,见翠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翻白眼,就又后悔得直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往死里掐翠花的人中,三掐两不掐的,翠花就会活转来,对痛哭流涕的根柱说“没事……”
根柱掐她人中每次都是往死里掐,否则不起作用。男人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一个指甲上掐,牛皮也难撑得住,翠花皮开肉绽是少不了的。她鼻孔下面的指甲痕还没愈合,没几天就又被掐得血淋淋的。天长日久,翠花鼻孔下面就永远留着一个月牙状的疤痕。
翠花父母早就知道了她的不幸。当时她只一个孩子,父母曾暗地里劝她趁早改嫁算了。不料翠花竟哭得天昏地暗:“我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们却想搅黄它,安的什么心哪……”翠花确实不恨根柱,她觉得根柱也实在太难了,满肚子的窝囊气或烦恼不发泄出来,弄不好会憋出病的;她说男人都有几分血气,气头上不打老婆又能打谁?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翠花抗击打能力超强:她口吐白沫翻白眼后,从来没有吃过药住过院!表现最差劲儿的一次也只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就可以下床,东倒西歪地为根柱洗衣做饭了。
在根柱面前翠花也有硬气的时候。那时她的大姑娘高中毕业要报考大学,根柱说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有钱上大学?死活不准许。翠花抓起一把剪刀,披头散发地扑到他跟前:“你要是不同意,我这就跟你拼了!”
根柱揪住翠花的头发就又开打……
大姑娘最终还是进了大学。这不久根柱就得了绝症,卧床不起。翠花为他端药端水、喂吃喂喝,但两年后根柱还是没挺过来。这一来就没人再打翠花了,可是当时她哭死过去几次,每次苏醒过来都是那句话:“你走了,叫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那年省长亲自带队,来到瓦屋村访贫问苦,要村长如实推荐一户最贫困的人家,并说出理由。村长吭哧了半天,最终只得推荐了翠花家,理由是:她家连电费都交不起,夜里点豆油灯照明只一小会儿;她男人临死前,说好想吃几口有咸味的饭菜,翠花就拿一个断了柄的小汤勺到邻居家借盐,说等把猪养大卖了,就买盐来还……省长眼圈红了,问她家为什么这样穷。村长介绍说:她公公婆婆药罐不倒五年,刚送走公公婆婆她男人又卧床不起两年,眼下三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两个上中学……翠花正端着个瓦盆去喂猪,见车涌到了家门口。她一时慌张,手一松瓦盆摔碎在地上,而那双手却僵在胸前。
那双手不但黑,而且干枯粗糙,如同放大了的黑鸡爪子———因为那是一双几十年来放下镰刀、锄头,马上又拿起锅铲、烧火棍的手;一双为公公婆婆男人还有三个孩子缝补浆洗、喂药喂饭、擦屎端尿的手;一双挨打时紧捂住嘴,使邻居不至于听到她哭声的手;一双被太多的眼泪浸泡过的手。
省长一进门先盯住了翠花的脸。那张脸憔悴枯黄而且皱纹纵横,如同是一副核桃壳做成的面具。省长一直盯着那张脸,一边问这问那;问着问着他怔住了:“你可是40年前,与我一道考取大学的黄翠花?”
翠花也怔怔地看着省长:“你是……狗剩子?”
省长眼泪夺眶而出:“黄翠花呀……”
默默两人行
狗剩子是省长的小名。
翠花和他是高中同学,1960年他们一起高考,同时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他们两个不同村但是一个公社的,录取通知书到手后,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商量,说两个孩子都没出过远门,到省城大学报到时两人一起走,路上相互好有个照应。
当时到省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大路绕远,将近500里,坐汽车转火车,光车费每人就要花40多块钱。两家人都是指望母鸡下蛋卖钱买油盐的穷人家,花这么多钱都心疼。当时那年头,鸡蛋3分钱一个,40多块钱就是1000多个鸡蛋,一只母鸡几辈子也生不了这么多蛋哪!另一条则是翻山涉水的小路,只有170里路,赶赶紧儿三天就走得到。翠花和狗剩子父母最终决定要他们徒步走小路,理由是:早些年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徒步走一两个月才赶到京城的事不新鲜。同时,两家父母还为他们确定了动身时间:提前四天去报名。理由是:去得早了,每吃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
上路时,翠花和狗剩子一人一根扁担:扁担一头挑着被褥衣服,一头挑着脸盆碗筷和学习用具。那时候的人封建死了,他们早就认识,但平时见面说话就是那么一问一答:“吃过饭了?”“吃过了。”因此,如今两个人结伴赶路,翠花一开始就感到别扭。
翠花和狗剩子上路了,送行的双方父母在他们身后唠闲话。
配。”
狗剩子父母试探着说:“这俩娃儿在一起,还……还算般翠花父母说:“娃儿们还小,等他们念完大学再说。”其实,翠花父母还有几分瞧不起:狗剩子高考的分数比翠花低,又是中农成分。翠花家却是堂堂正正的贫农!
翠花和狗剩子一前一后,挑着担子翻山越岭。乡间土路上很少有行人,好安静好安静啊。越是这样的环境,翠花越是觉得别扭,越是觉得应该与狗剩子隔远点儿。
狗剩子走在前面,他时不时停住脚,扭头看一眼面若桃花的翠花,然后又匆匆把头扭转回去,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怦怦跳着,说:“累了,咱们歇歇好吧?”
歇歇就歇歇。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坐在地上,一个遥望头顶的天,一个注视脚下的地,谁也不说啥。
同是18岁的两个少男少女,就这样结伴同行。
乡间土路两旁几乎见不到厕所,这对翠花来说糟糕透顶了。路上行人稀少,如果要解手,当前后没人时,躲到路旁的地沟里应急是可以的。可是,狗剩子就在跟前,咋办?她当天偏偏又拉肚子,拉肚子的事怎好对狗剩子实说?翠花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时便对前面的狗剩子扯谎:“你前面先走,我要坐下歇一会儿。”
可狗剩子不知端底,反停下脚步,放下扁担:“我也累得不行了,咱们一起坐下歇一会儿。”
因为羞怯,因为急促,因为狗剩子的愚钝,翠花忍不住跺着脚嚷起来:“你滚你滚你滚!滚远点儿!”
狗剩子被她异乎寻常、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得不知所措,挑起担子撒腿就逃;逃离十几步开外后,他越发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边逃边回头看了一眼:翠花正解了裤子往地上蹲呢!一阵晕眩差点儿使狗剩子背过去,一种罪恶感却又迫使他狂奔不止,逃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