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火气直扑清水宾馆，找到三号楼512室，推门进去，不禁怔了一下：胡光明正坐在办公桌前，和几个坐在沙发上的人说事儿呢！我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尴尬着，胡光明站起来道，就先这样决定吧：分数线不够的，从高到低再取，每个学生收建校赞助费一万元，然后差一分另加五千元。特殊情况研究再定，大家回去就这样执行吧！等到那几个人出门散去，胡光明才过来握着我的手道，老兄，你看我这个破校长当的，啥矛盾都集中到我这儿来了。我真是好人难做啊！我看冲了人家的会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才的火气顿时消了不少，只是略带埋怨说，你换了办公地方也不说一声，要不问弟妹还找不着你呢！胡光明皱眉摊手说，嘿，还不是叫中招给闹的！现今人们都把上重点高中当成一只脚跨进大学门槛了，许多分数不够的也拼命往里挤。本来分数不够都一个不要的，可是有些关系硬是挡不住啊！无奈何，只好想出个收钱的办法来。另外还有不少让领导打电话、拿着领导的条子要来的，这些人简直要把我办公室和家里的门槛踢断了！没办法才躲到这儿来。只顾忙了也没来得及告诉你，真是有点儿对不住老兄你。
胡光明说着倒水递烟让座，和我互相寒暄了一番，问了一些镇里的情况。
最后才说，你这大老远地跑来，说说找我有啥事儿吧？我唉了一声道，方才听了你们开的会，我还真不好意思开口了。胡光明怔了一下道，老兄，你是不是也要给我说学生啊？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
于是就将秀儿差了两分半，还非想上一中的事说了一遍。胡光明不由摊开两手道，刚才会议你也听见了，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办。我说，可是这孩子，平时成绩挺好，就是考试……
再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胡光明想了想说，就算我看你的面子，把那个半分不算数，她也得两万块钱拿。我急道，光明，你不知道她家那情况，叫她家拿五千元都难。我说过不让他家拿钱的。胡光明拿眼瞪了我一会儿，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学校不是慈善机构。再说这规矩是班子集体决定的，我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个主。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还有些什么特殊情况嘛！可是秀儿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怎么能算特殊呢？那你说的特殊情况是哪一类吧？这些我也不瞒你老同学，大致就是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局领导，以及对学校建设贡献大的企业家的孩子，而且还都是要收钱的，只不过比一般人少收一点儿罢了。可是，这个秀儿跟你什么关系呢？她要是你儿子潇潇，我二话不说就给你安排了。你就把秀儿当成我儿子不行吗？你就把秀儿当成市领导的女儿不行吗？剑平你咋越说越离谱了呢？什么叫作“当成”啊？她明明不是我为啥非要把她当成呢？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学校不是慈善机构，我们招生也得有个规矩吧？像这样你一个他一个都要求照顾，那不就全部乱套了？再说就算她上不了市一中，她还可以上县高中嘛！光明你别给我打官腔，你们做的都按规矩了吗？要是按规矩干脆都按分数来，管你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可是你们现在并没有这样啊！你们不是有不少的例外情况需要照顾吗？这完全是不同性质的两码事儿！学校也不是世外桃源哪！要想办好学校没一点儿社会关系能行吗？再说我们借招生录取这件事儿，收那些分数不够的关系户的子女一点钱，既满足了学校建设的需要，又满足了他们想上一中的愿望，这叫两全其美，互利双赢。至于那些孩子将来能不能继续升学，那得看他们自己是不是努力，学校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了半天不还是一个“钱”字吗？说了半天不还是钱权交易吗？你们把商品经济社会的交换规则理解得真是透彻啊！你们为了利益，真是连最基本的公平、道义都不顾了啊！剑平，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好不好？我们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啊！你想想看，现在大学连年扩招，高中尤其是好的高中却增加不多，这就造成了我们这些重点高中生员的急剧膨胀。生员膨胀怎么办？只有开辟新校区，可是开辟新校区得要钱哪！指望财政拨款能有几个呢？相当一部分得靠我们自己筹。我们不想些这样的办法能行吗？光明你也别跟我说那么多，我也不是市里的大领导，给你们批不来一分钱。我找你就是为了秀儿的事儿！我给你把话说白了，我已经给人家拍过胸脯了，你只说给我办不办吧？你——这不是明摆着叫我破坏规矩吗？你这不是明摆着叫我作难吗？我也不叫你作难，也不叫你坏规矩。需要多少钱给我说一下，我给你垫出来总行吧？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这件事儿不好办，我总得跟别的校领导商量一下啊！嗤，就这件事儿你还商量啊？有些事情商量了还不如不商量。你要是啥事儿都跟人商量的话，那你这个校长还当个什么劲儿？我就问你一句话，秀儿这件事你帮忙还是不帮忙？剑平，这件事儿我不能马上答复你，你总得容我往细处想想吧？我气得不想再跟胡光明纠缠了，扭转身开门扬长而去。胡光明也正在气头儿上，见我出去也不拦挡，就任我那样下楼去了。
4.恰同窗当年
我气火交加地下了楼，一个人坐在汽车上生闷气。按我的火爆脾气和性格，我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可是秀儿的事儿还没有落实，我这样走了，咋回去给关云山和秀儿交差啊？我有心再上楼去找胡光明，却又死活抹不开这张脸。这样想着，心里就更加气恨起胡光明来：你胡光明端什么架子啊？你不就是一个市重点高中的校长吗？你敢说背地里没有办过一个免费的学生吗？再给我办一个就要了你的命了吗？你这规矩那难处地搪塞我，分明就是忘记了当年的同窗之谊，忘记了大学毕业时的宏大抱负了啊！我心里气恼着，不禁就想起和胡光明十几年前的同窗经历来——我和胡光明一起上课，一起打饭，一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那是我考上大学后，在新生交流会上认识了胡光明，知道都是来自清水市，所不同的只是胡光明来自小县城，我则是来自小山村。老乡加同学的双重身份，彼此间自然就成了亲密的朋友。我和胡光明在寝室的高低床上互不相让地争吵，在劳动湖边激烈地争论——两人从小县城和小山村的不同出身所形成的文化差异，在我们两人身上明显地显示出来了。我是耿直本分，无比珍惜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整天就是教室、饭堂、宿舍三点成一线，一味地苦读苦学外加文学创作的尝试；胡光明则是玩世不恭，认为考上大学就有了一切，所以学习是蜻蜓点水，考试只求及格即可，四年之中交往的女朋友，没有一个排也足有一个班。我不止一次地为胡光明劝架、解惑——那是因为胡光明经常为一些小事情，跟本班的同学吵闹不已，甚至为饭堂吃饭排队有人加塞儿，跟外班或者外系的同学大打出手，任凭我在一旁怎么劝他都不听……
这是因为我们不同的处世方式造成的：我循规蹈矩，处事谨慎，认为大家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因此十分重视同学们之间的情感，尽可能地搞好和大家的关系；胡光明愤世嫉俗，怨气冲天，一见跟谁观点不同，就要争出个你输我赢，见到不合情理的事情更是得理不让人，红脖子涨脸地据理相争，很多时候还升级到拳脚相加的地步。就为这些烂事儿，他没少受到系里的批评，辅导员还多次找他单独谈过话。也许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因必有果。也许正是我和胡光明之间的学习和处事态度的不同，才造成了毕业之后的分配差异。我缘于在校成绩优异，有幸被分配到了清水市广电局。胡光明则因为成绩平平且有不良记录，而被分到了偏远市郊的一所小学教书去了。在上班之初的那段时间里，胡光明真是沮丧泄气透顶了。他每个周末，必来我寝办合一的房间里小聚，而且是每聚必醉，一醉就指天骂地怨天尤人，大骂世事不公官场腐败，每次都要呼天抢地赌咒发誓：本人一定要想尽办法进入官场，当上一方诸侯为民请命。后来，我发现胡光明慢慢变了。最初的变化是渐渐来我这里少了。我一打听，才知道胡光明开始恋爱了，而且女方竟是市教委主任的“千斤”！胡光明的这一“壮举”令我吃惊又佩服：这小子还真是有能耐，在市郊小学怎么就能缠上教委主任的“千斤”呢？！我忍不住打电话问胡光明，你小子有了女朋友怎么不告诉哥一声？胡光明不好意思地抱歉道，我是怕你见笑，因为实在拿不出手啊！当时我还以为胡光明是“得了美人妇，不叫外人觑”呢！后来胡光明结婚时，我去贺喜，才发现这位新娘还真是拿不出手，不仅脸扁鼻塌眼小，相貌极其一般，身材还短粗矮胖得像一只“液化气罐儿”，比我的老婆苏亚玲差远了！此情此景之下，我不禁会心哑笑：原先我还对自己的老婆苏亚玲不甚满意呢！现在见到胡光明的老婆，我才心平气和了！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位教委主任的“千斤”为什么进入大龄之列还没有婚嫁，也明白了胡光明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千辛万苦跑进城里跟这位“丑女”谈恋爱的原因了：胡光明是要破釜沉舟了，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老婆是俊是丑，他要的是自己的远大前程啊！然而，我后来不得不由衷佩服胡光明当初的毅然决然的“壮举”了。我揣测胡光明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绝无幸福可言。但是胡光明却从这桩婚姻中得到了足够令人炫目艳羡的回报：他先是从市郊小学直接调入市二中当老师，然后经由教研组长、教务副主任、主任、副校长，一阶一阶地升上来，直至当上清水市的最好的高中——一高的校长。谁能说胡光明当初的抉择是一种傻帽的行为？谁能不由衷佩服胡光明为了事业不惜牺牲婚姻的“壮举”？起码，我是佩服和理解胡光明当初的抉择的。尽管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两人之间还经常联系互通有无。有同学自远方来，还一起互请招待。毕竟是同窗四年的同学嘛！同学是“四铁”关系之一呢！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同学在社会生活中互相照应，也是一个不错的环境。我今天就是看在同学的关系上，来找胡光明帮忙的。我相信凭借胡光明是一校之长，他完全有办法将秀儿的事情办好的。可是我没有想到胡光明会毫无情面地拒绝了我。这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让我回去如何交差啊？我前思后想，左右为难，留也不是，走也不妥，但心里还对胡光明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胡光明这会儿能够回心转意，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如果胡光明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今后就再也不搭理胡光明，再也不认他这个老同学了！就在我的脑海里像碟片一样，刚把我和胡光明的漫长经历播放完的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个激灵，忙打开一听，果然是胡光明略带疲惫的声音，剑平兄，我只问你一句话，秀儿的事情对你果真十分重要吗？我立即略带歉意地回答，非常重要。真是对不住，给老同学你添麻烦了。
胡光明说，既是这样，就听你的吧！不过你得有点儿思想准备，我尽量按免费的那一种处理，如果真办不成，你得叫她家里多少准备一点儿吧！我知道事情办成了，不禁转愁为喜，好，你请尽量放心，需要花多少钱你先垫上，回头我如数还给你就是了。胡光明又说，但是，这样的事情仅此一次，下次可不能这样了。我立马保证，那是自然，我已经知道你的难处了，下面决不会答应他们了。
胡光明说，你这会儿在哪儿？咱俩一块儿去“金凯悦”吃饭，好好说说话儿吧？我心头的一点什么东西被胡光明触动了，嗓子禁不住发哽道，好，我现在就去，咱们不见不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