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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但凡在北都道上混的无有不知,白家两位小主子都是寻欢作乐的高手。

先说白小姐,十六岁辍学,成为舞厅常客,每月至少呼朋引伴,举办两次舞会,二十岁那年赴法留学,攻读艺术,期间被七所高校开除,经年混迹酒吧,打架闹事,进出警局无数次,然到最后却又总能使钱逃脱刑罚,被法国记者戏称为‘来自中国的黄金公主’。

相较白小姐的中外‘恶’名,白公子却是‘美’名远播,尤以近年来,随着白帮的势力壮大,白公子在北都也益发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据闻白公子年仅十一便加入白帮,十三年里吞并大小帮派不下二十余家,吃下北都最赚钱的大型赌场、歌舞厅、地下钱庄等一系列娱乐场所,经年累月地不懈打拼,使白帮一跃而成北都黑帮并商贾龙头。

同时,作为白帮不可或缺的奠基功臣,白公子亦是将白帮名下的娱乐事业推向繁盛光景的中流砥柱,尤以‘云锦皇宫’最值一提,道上皆知白公子的生母并非白老爷子的原配,而是曾在‘云锦皇宫’挂牌的名伶舞女,可惜红颜薄命,那舞女过世甚早,跟着白公子就被白老爷子带回白家,加入了白帮,几年后,刚过十六的白公子便接下‘云锦皇宫’,花费数年心思,请来名家设计,屡番装修雕饰,终将‘云锦皇宫’打造得金碧辉煌,极尽靡丽,自那时起,‘云锦皇宫’夜夜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客似云来,高朋满座,成为北都首屈一指的风月销金窝。

大众眼光不必言说,白公子既纵情玩乐精于风月,必是一位倜傥多情的花花公子,然众所不知的是,白公子在外如是,一旦回到府内,却极为喜静,似是正应了‘静江’之名,再看从其寝居布置,亦与外界所想象的大相径庭。

白公馆清凉居是白公子的院落,坐北朝南,独门独户,前厅后堂卧室偏屋加起来统共只有十五间,但每一间都周正四方,宽敞大气,设计风格中西合璧,简约典雅,不见一丝一毫的纨绔张扬,院内种满丹桂秀梅,四季飘香,石桥下,荷塘鲤鱼,溪流潺潺,宛如江南布衣人家,浅灰砖墙独辟蹊径,墙外湘妃竹林依山傍水,将院落环绕其中,宛如一道天然屏障。

如此,清凉居自成一国,并不与白公馆中任何一处院落毗邻,闲适自在惬意之余,却也多了分遗世独立的清冷味道。

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熟知白公子的习性,日常收拾起来,都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弄出声响,唯恐扰了主子清静,但不知何故,自两天前,白公子凌晨归府之后,清凉居便如揭了热锅一般,从不高声说话的白公子几次三番拍案而起,与牛医生吵个不停:

“你不是说药快到了吗?怎么只听雷声响,不见雨下来呢?再打个电话、不,发电报,给每个驿站都发过去问啊!”

“臭小子躁什么躁,不都说了,约克教士路上有事儿耽搁了,最少两天、最迟三天准能到。”

“救人如救火,怎能耽搁得起?话说他一个跑腿的,凭什么耽搁我的事儿?!”

“人家是教士啊!途中遇到信徒忏悔不能拒绝啊!”

“多伦多医学院院长的脑子被门夹了吗?送药这么大的事,谁不好派,派个教士?!我花那么多钱给他们医学院建楼,就是为了让他派个教士沿路播撒福音的吗?!”

“你这是吃了火星子,烧着啦?如今前线打仗后方戒严,尤其是过关的驿站,哪里查得不紧?这种时候派个与世无争的十字架才少生意外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最晚明天之前我一定要拿到药!”

“拜托你大清早的能小点声吗?病人需要静息安养!”

“她现在迷糊不醒,算个什么静息安养?!昨儿晚上又咳了一整夜,咳得我心惊肉跳的!”

“她先前喝了酒,又吃了海鲜,那些东西,一旦病况不好了,便并发的厉害,尤其引咳嗽——你怎么能让她吃呢?!”

“吃都吃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拿药到手是正经!总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拆了那教士的骨头,我给他们多伦多医学院捐的楼我立马铲平了!”

“白静江,你是信不过我牛大么?!我都说她死不了死不了了!你闹失心疯啊,上帝的教徒你也敢亵渎!我回头就跟白老爷子告状去!”

“砰!”

白静江摔了门,一脸铁青地出了院子,招来两个近身的弟兄,吩咐他们沿路追踪教士下落,务必尽早把人带来北都,转回院子的时候,只见严叔站在门边,垂首恭立:“公子。”

严叔跟随白静江多年,几乎是看着白静江长大的,乃是白静江极其倚重信赖的心腹之人,外人面前,严叔是白静江的下属,私底里,白静江当严叔是值得尊敬的长者,从小到大,白静江从未对严叔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是为着莫盈,他也未有苛责过严叔一句,却有意无意地,对严叔有些疏远起来。

自打白静江将莫盈接到白公馆清凉居,白静江就没再跟严叔说上一句话。

此刻白静江见严叔迎上前来,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脚正要往屋里去,严叔开口道:“公子,那两个胆敢欺负莫小姐的,我已经处理掉了。”

严叔所指,自然是白凤殊手下那两个恶汉。彼时白静江冲进地下室,一见白凤殊死死掐着莫盈的脖子便惊得魂飞魄散,当下一个巴掌将白凤殊甩到一边,眼看莫盈奄奄一息,他不敢耽搁,立马抱起莫盈冲回白府找牛大,根本无暇顾及教训那两只走狗……他们竟然敢动他白静江的女人,他们竟敢碰她的身子!带回莫盈之后,白静江每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亲手剁了他们,但他整日为莫盈的病提心吊胆,而莫盈又一直未能清醒,他又分分钟伸长了脖子等传教士送药来,虽有牛医生在侧,但他仍不放心离开半步,是以暂且将那两只走狗抛诸脑后,孰料严叔却先一步办妥了。

白静江到这会儿才看了严叔一眼,问道:“白凤殊人呢?”

严叔道:“回来之后,就一直躲在房里,她如今知道莫小姐是公子的人,想必是害怕公子责怪,所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的安静起来。”

“哼,她会怕我呢。”白静江冷笑:“她那是做给老爷子看的,若是我敢动她,老爷子定护着她,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她的想要的是什么,横竖只要不给她,她迟早就范。”

严叔道:“公子放心,白小姐身边那些个专职跑腿买货的,都已经被我换掉了,同时也多派了些弟兄守着白小姐的院子,不让她随便出门去,她要是有什么动向,自会有人回报。”

“唔,做得好。”白静江停了步子,眼皮子略抬,嘴上夸好,面上却仍是淡淡地,默了一会儿,终于提了话头:“严叔既然这样懂我的心思,为何还要拦着我与盈盈来往呢?我写的那些信,怕不是都叫你当纸钱烧了吧?”那天晚上,她哭了,平时那般倔强要强的女孩子,从不肯在人前轻易示弱流泪的女孩子,却第一次在他怀里哭了。

她说她找过他,但她找不到,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疼极了。

他自然知道,是谁在捣鬼。

不等严叔开口,白静江又道:“严叔,你跟了我也快十年了吧,你这条胳膊,还是为了我才废了的,记得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负责卸货,没什么经验,对方轻视我年幼,便坑了分量,我察觉了,要求补货,对方见我们人少,恼羞成怒之下就朝我们发难。”白静江转过身来,看着严叔,缓缓道:“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少年,那一刀若是砍在我身上,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但你却奋不顾身地为我挡了,从此成了独臂,严叔,这是我欠你的。”

严叔听白静江突然提及多年往事,心头一阵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隔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开口,声音已有些哽咽:“公子,我一条胳膊算什么,只要你好我便安心了,谈什么欠不欠的……我知道这次我做错了,你别生气,下次……我不会了。”严叔见白静江不语,顿一顿,终是忍不住,又道:“公子,我承认我是不喜莫小姐,也不知为何,跟她走得近些的人总没什么好结果,她妈妈死于非命,四少生死未卜,三少也失去音讯,二少被她弄得不清不楚的,就连公子你也……公子,我总觉着这姑娘不吉利……”

“严叔。”白静江眉峰一拧,冷冷叫了声,严叔不得不住嘴,跟着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白静江走到廊下,倚着栏杆点一支烟,严叔立马劝道:“公子,牛医生说过,公子伤愈之后应当把烟戒了,与药相冲的。”

白静江凝视指间的烟火,嘴角一挑,莞尔:“我若是不再抽烟了,你能不再讨厌盈盈么?”

严叔皱眉:“公子……”

白静江想了想,还是扔了烟,转身看着严叔:“我知你为什么讨厌盈盈,你大抵是觉得我与从前……有些不同了,所以你觉得她能影响到我,你怕她会变成我的软肋,我会被她拖累,是么?”严叔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白静江哑然失笑:“严叔,你凡事都是为我好,可你也该看得分明,从头到尾,她都没来缠过我,是我自己缠着她的……严叔,你如果一定要怪,你就怪我不争气好了。”

严叔一惊:“属下怎敢!”

“这么多年你跟着我,自知我的脾气。”白静江继续说下去:“我自认赏罚分明、用人不疑,但我也有我的规矩,譬如,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喜欢手下背着我做些我不知道的事儿,须知我白静江不是没有主张的人,亦非毫无计量的偏听之辈,更不是不知好歹一意孤行的莽徒,严叔护我的心思我自清楚不过,但正如我信严叔一般,我亦希望严叔信我,往后莫像这次一般,做出叫我失望的事来。”

严叔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垂下脑袋。

“严叔毁了我写给盈盈的信,又不让盈盈寻到我,便是想叫我们互相误解,慢慢疏远不见,但正是因此,使得盈盈借二少来气我,结果阴错阳差,险遭白凤殊所害!”白静江思及当夜情形,莫盈一身狼藉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衣不蔽体,一边是白凤殊鞭刑伺候,一边是恶汉虎视眈眈,倘若他晚到一步,即便她逃得过白凤殊的疯癫杀意,也逃不过恶汉的魔爪……白静江闭一闭眼。心中不由一颤,语调亦渐渐低沉下来:“严叔,盈盈……是个外刚内柔的女孩子,看似强悍倔强,实则温柔寂寞,如今她母亲亡故,她一个孤女举目无亲,多为自己打算一些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硬要将一些有的没的吉利不吉利的东西乱加在她身上,岂非太可怜?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责怪女人不吉利,以此作为自己失败的借口,难道严叔以为我是这样毫无担当的懦夫么?”

严叔急道:“公子何等才干人品……属下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是属下说错话!”

“我知你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说她。”白静江叹口气,缓缓道:“其实我以前并不很了解她,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怪她待我好生冷漠狠心,但现在我明白了,她越是冷漠狠心,就越是表示她内心毫无安全感,她想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便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密不透风的壳子里,不让旁人探得她半分真实……”

严叔听得似懂非懂,直到最后一句,望着白静江的眼神蓦地一闪。

“严叔可是觉得,她有点像我?”白静江看向严叔,微微笑:“我也觉得,她与我,其实是同一种人,同样多情,又同样无情。”

严叔欲言又止,片刻无奈叹道:“公子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或许不能完全明了,但我知道,公子在她身上用的心思,着实深了些,或许公子自己尚不觉得,但旁观者清,公子对她……是大不同的。”

白静江怔忪半晌,慢慢转过眼去:“我现在就指望她能快点好起来,其他的事儿,或深或浅,或重或轻,都不是紧要,总而言之,我白静江不信牛鬼蛇神,天命劫数,就算世上真有那些,我亦不怕,仍做我该做的,仍做我能做的,至于我想要的,只要我一日不想放手,便没人能逼我放手……严叔,这件事,希望我不用再讲第二次。”

“公子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多嘴的……罢了,反正我总是相信公子的,公子怎么做,我怎么信,只希望那莫小姐不会辜负公子一片心意就好了。”严叔瞅了瞅白静江的脸色,闷闷道:“公子,方才我也听见了,莫小姐那些个皮外伤没什么大碍,牛医生施的汤药也暂且控制了她的肺病恶化,应该是无有性命之忧,迟早能醒来的,公子两天没合眼了,还是去歇一歇罢,这里我来守着。”

白静江正待摇头,突然里屋传出一声女子惊呼,白静江先是一怔,继而飞也似地穿过长廊,冲进厢房,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呆了一呆。

只见那铺满地面的波斯黑丝绒毡毯上,一个纤弱少女半趴半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浓睫忽闪的大眼睛,一头柔亮乌发如云似锦,滑过肩膀垂落下来,与毡毯融为一色,她穿得很少,只披着一件白色的男式衬衣,因那衬衣对她而言过大,敞了一头削肩,粉嫩圆滑,皙白如玉,她本是一手撑地,一手搭着床沿,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慎牵动伤口,跌坐在地,只见两条玉枝从衬衣下摆伸出来,笔直纤润,线条美好,脚踝一道鞭痕斜斜擦过,那一抹殷红在冰肌雪肤上格外晃眼,说不出的冶艳。

白静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正心猿意马,却见那少女抬头,瞪着大眼睛冲他气呼呼道:“白静江,这衣服……谁帮我换得?!”白静江被莫盈一喝,方才回过神来,反手关上房门,笑吟吟道:“你如今穿的衬衫是我的,自然是我帮你换的了……我院子里都是些做打扫的老妈子,我怕她们粗手粗脚地弄疼了你,所以只好亲自动手了……”

莫盈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你、你可以叫王护士和周嫂来!”

白静江走过去,姿势十分熟练地抱起莫盈,左手有意无意地伸进衣摆里去,刹那莫盈的脸色几与火烧云无异,偏他似乎毫无所觉,甚而指尖紧扣,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方才将她放回榻上,却又不即刻抽身,反之更进一步,贴着她的鬓角软软吹气道:

“那天晚上带你回来的时候,你的模样实在不像话,我被你吓个半死,心急如焚地,哪还想得到旁人,当下便自己动手了……嗯,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帮你洗了身子,换了衣裳,还给你抹了香膏,你背上那些鞭伤,很容易留疤的,香膏得勤抹才行,还有,这两天你一直昏迷着,吃不进汤药,我只好自个儿辛苦些,含药相喂,好歹是让你吞下去了……”白静江无视莫盈已然充血的表情,笑得春风满面:“盈盈,你说我伺候你伺候地多尽心尽力,你现在可觉着,舒服些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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