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为民正要搪塞许有猛,乍听背后有人叫他:“秦书记。”声音虽是不大,秦为民、许有猛听来却似晴天霹雳。两人顿时不约而同转身一望,原来竟是水中捞起来似的文欣,高兴得许有猛像个孩子,指着满头大汗的文欣,叫瞅失踪而归的孩子般瞅着文欣的秦为民:“秦书记,您看小秦是不会误事的吧!”秦为民不言,自裤兜里拽出香烟,抽一支递给他。“秦书记,您看我……”许有猛受宠若惊,忙从污迹斑斑的布衫口袋里抽出一支喇叭筒状白纸裹烟叶的自制“烟卷”,深深自责着递给秦为民,“您看我,您在这儿帮我们干活儿,我却忘了给您拿烟。”
望着他那不伦不类的烟卷,秦为民像看见他,还有所有正挥汗如雨进行水利建设的民工的窘迫生活,心中顿时一阵酸楚,但没等这种情愫在脸上显现,便一声不吭自香烟盒里抽出两支香烟,把剩余香烟一把塞进许有猛的衣兜,转身对文欣沉沉一叫:“走!”目睹这一切的文欣,给许有猛留下一眼复杂表情,才跟他匆匆而去,许有猛看见后回过神来,在背后直叫:“秦书记!秦书记!”
秦为民却当没听见,直领着文欣来到沈跃前回家前与文欣谈话的小山坡下,像碌碡砸似的“嗵”地坐下,将手里捏的两支香烟递一支给文欣。文欣猝不及防,也像许有猛刚才般受宠若惊,想着他就剩那两支香烟了,可这距下班还有不少时间,自己哪能占他的“计划”,忙自衬衣兜里掏出自己的廉价香烟,抽一支反递给他:“秦书记,还是抽我的吧!”秦为民知他心思,但仍执意给他:“我这要比你的好吧?”文欣知他脾气,哪好再推,只得收回自己的香烟装进兜里,颇不好意思地接了秦为民递来的香烟。秦为民将另一支香烟衔到嘴上,掏出火机“咔嚓”燃了,眯起双眼,沉醉于一幅扣人心弦、惟妙惟肖的群英会战图画一般,望着咬定西下的太阳,与之殊死争夺这一天最后光阴正你追我赶的民工们,轻轻叫声:“小秦,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汉伟蹲点的跃进大队虽然远离施工正紧的清泉沟工地,但正抢着夏收夏种的社员们却像工地上正你追我赶的民工们一样忙碌:收割成熟的小麦,犁耙待种的秧田。劳动的紧张热情,像歌声、像种子洒满田地。而与之相比,一如世外桃源的贾红云家却屋门虚掩,分外冷清。汉伟、贾红云虽是双双在家,却再不像往日翻云覆雨、如胶似漆,而是相对坐在堂屋里,各自冷冷摇着蒲扇,继续着近来一直令他们都感头疼的“讨论”。
“你的婚到底啥时能离?”贾红云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赌气也似侧身面对神柜的汉伟,侧身瞅着虚掩的屋门,冷冷打破满屋难挨的沉寂。又一阵难挨的沉寂过后,汉伟才颇显不满似的答她:“不是给你说了,我正活动跳出教育界进城,一俟成功我就离吗?”
汉伟知道,贾红云根本不满意他这看来似乎漫无边际的承诺,但她哪里知道,即使是这个承诺,他也是不得已才说出的,因为他是一个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底细的人。
不出所料,话音刚落,目光像被虚掩的屋门钉住似的贾红云便不无讥讽地说:“只怕你进了城,我们结婚也成黄花菜了。”听了这话,汉伟像被黄蜂蜇了,倏地扭过身来,冷冷问侧背对他的贾红云:“那我现在就不思进取和魏莲离婚,与你结婚行吧?”贾红云本就不愿张开的嘴像被猛地堵了,再说不出话,一任汉伟那冷冷的目光瞅着她的侧背,屋里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哎——妹想哥来心如焚啦!哥待妹却像凌冰。一心栽花花不开哟!妹的痴情哥不问。”
门前麦茬田里传来的粗糙,但却缠绵悱恻的歌声打破了贾红云家的沉寂。胶着冷战中的汉伟、贾红云听得清楚,那是正在门前耖田的老迷糊又在喝他自编的、只有他单独干活时才信口而喝的信天游,为他伴奏的是低沉而时隐时现的“扑扑嗒嗒”的水响。
听着秦为民不无激动的讲述,文欣才知道,原来他急着把自己从紧张的后勤大检查中叫来,是因为总指挥部为既抢时间又节约劳力,决定把原一期土方开挖彻底完成后再开始的二期穿山计划,改为留四分之一的人完成剩余土方开挖,其余的人提前投入二期穿山计划。为实现二期穿山安全、快速的目的,总指挥部决定近日召开工程决战誓师大会,届时各团指挥长都要登台作誓师发言。总指挥部将根据各团发言情况,并参照一期工程施工效果,从数十个团长的发言中挑选两个“尖刀团”,因此这个看似普通的誓师发言就显得尤为重要。
秦为民说着,眯缝着的两眼缓缓离开听得沉静的文欣的脸,望着侧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像审慎分析,又像冷静判断:“照一期工程结果,二期穿山我团仍为‘尖刀团’当无可厚非,只是多了一个誓师发言的条件,我就不得不分外谨慎。一期施工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尖刀团’,誓师发言我们更要不辱‘尖刀团’的名声。小秦,”秦为民突然回头眯眼瞅依旧听得沉静的文欣,“二期穿山我们能否继续荣膺‘尖刀团’称号,誓师大会上的发言至关重要,而发言是否一鸣惊人,则完全取决于发言稿,这个发言稿我决定交由你写。”
秦为民的话戛然而止,雕塑般望着远方天空和群山的文欣虽然照旧动也不动,但他知道,秦为民正焦急地等他回答。可是对这样一个在文欣看来绝不亚于登攀珠峰,又猝不及防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文欣怎能仓促作答?此前的他写过其他各种体裁的文章,却唯独没给领导写过这样的讲话稿,而且凭他丰富的写作经验知道,初为领导写讲话稿,就像厨师为新来的贵宾做菜——味道难调。可秦为民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能退却吗?不能,文欣一掷手中行将熄灭的烟蒂,扭头迎上秦为民焦灼的目光:“秦书记,啥时要?”
秦为民如释重负,收了投在文欣脸上的焦灼目光,趁活动坐姿的时候看着腕上的手表,颇不好意思地说:“看来你又要开夜车了,明天早上一起床就交给我。”说完两眼慈爱地望着文欣:“怎么样?有困难吗?”从他这极为普通的问话里,文欣深深感到期盼与关爱,直觉浑身热血沸腾,像对伟大祖国宣誓般叫秦为民:“秦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按时完成任务!”
与秦为民分手后,文欣一如走出考场,不由望辽远的西边:多情的太阳虽然已挤进峰峦林立的山里,但却留下辉煌的晚霞伴随一浪高过一浪的施工号子。文欣这才知道,那是漫长的一天中最后、最宝贵的一个高潮,顿时像注射了兴奋剂般亢奋起来,拔腿便要奔向许有猛他们的竞赛热潮。乍见秦家旺正走出前面愣头青连长他们的土场,不由大声叫他:“家旺!”不曾料到的秦家旺明显一惊,回头见是文欣,只好颇不情愿似的停步。文欣赶忙到他面前,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秦家旺勉强接了,满脸公社干部神情:“有事吗?”文欣虽然不满他在自己面前的一身官气,但毕竟是这里跟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毫不犹豫把秦为民让自己为他写讲稿的事简单说了,问秦家旺:“第一次为秦书记写讲稿,真不知他的口味,你能给我提示一下吗?”
秦家旺这才缓缓点燃文欣递的香烟,伴随袅袅而出的第一口烟雾,习惯地咳了,英俊敦厚的脸上现出与他年龄颇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启开两片厚而红润的嘴唇,演技高超的相声演员般给文欣抖出一个包袱:
“其实我也把不准秦书记要求的讲稿的口味,但我可以说一个小故事供你揣摩。那是去年炎热的夏天,我和老裘陪同秦书记率各管理区主抓农业的书记搞全社棉花大检查。去之前秦书记就风趣地叫老裘:‘今天我可有事求你。’老裘不温不火地说:‘你别拿我开心。’秦书记一本正经:‘公社党委对这次检查很重视,检查结束,我要作总结发言。你是管秀才的,找个写讲稿的总可以吧?’老裘听了信心百倍:‘啊!是这呀!那有啥说的。’”
“于是老裘老早就把这个任务交给镇中学一个专门给他写讲话稿的语文教师,我们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检查结束。当我们满头大汗、风尘仆仆回到公社小树林里开总结会时,那个写讲稿的老师也把写好的讲稿拿来,老裘带他交给了秦书记,秦书记当即拆开看,岂料看着看着,刀刻般的眉宇逐渐皱起。我心一惊,糟糕:不对路。果然,不等看完,秦书记就蹙眉把讲稿还给了那个老师,会上来了个无稿讲话,但却既有理论,又有实际,诙谐幽默,津津有味。会后,我故意埋怨秦书记:你也是,那个教师忙了一天,你却对人家的稿子不屑一顾,不是枉了人家忙活?秦书记倒反问我:那怨我?你都不知道他那写的,什么打倒了‘四人帮’,我社棉花长势喜人,整个棉花生产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因此我们要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大干促大变,全面夺取今年棉花生产大丰收。真是酸不叽溜,满口‘文革’腔调,没一点儿实际东西。说着还埋怨老裘,真不愧是宣传委员,偏喜欢这样的文章。”
秦家旺的娓娓讲述像逐渐断流的溪水缓缓停了,沉静的文欣听得动情,缓缓抬头,朝远方望去。啊!沉沉暮色正把群山、大地,还有黑压压繁重劳累了一天的民工们深情拥住。
不说与秦家旺分手,文欣如何苦苦构思为秦为民所写的讲稿。也不说劳累了一天的民工如何珍惜饭后光阴,干着各自热衷的事情:唱歌、说笑、打牌、下棋,还有姑娘们认为最能寄托她们细腻情感的洗衣服。只说随夜色渐浓,还有极具催眠性质的委婉熄灯号后,漫山遍野的工棚像一个个闹腾得疲惫了的孩子,渐渐合眼、渐渐沉静、渐渐倒入甜得一如母亲怀抱的沉沉夜色。唯文欣的房间却像对这一切毫不知晓——依旧睁着明亮的“眼睛”。文欣赖以写作的木板上一包香烟、一盒火柴、一支笔、一沓稿纸、一只饭碗里刚倒的正热气袅袅的开水,还有地上孤独站着的暖水瓶,都在静静等着,等着它们的主人随时把它们派上用场。
而主人文欣对它们的等待却像一无所知,任一支接一支香烟释放的足以影响呼吸的烟雾紧紧缠绕,在狭小但却空荡荡的屋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根据秦家旺“抖的包袱”苦苦寻觅为秦为民所写讲稿的格调。熄灯号吹过多久?连绵的清泉山、成千上万的民工已在甜蜜的梦乡里徜徉了多久?文欣全不知道。直到长短不一的烟蒂被扔得遍地都是,才像骤然捕捉到难得的信息,一掷手中半截香烟,几乎是扑到“案”前,“嗵”地坐下,伸手又从烟盒里拽出一支香烟衔到嘴上,擦火柴点燃了稳稳抽一口,定定瞅着对面墙壁,用左手指夹下香烟,像战士临战抓过钢枪,一把抓起静静躺着的钢笔,正要一气呵成,乍听凭空轻轻一叫:“小秦。”
文欣如梦中惊醒,呼之欲出的腹稿霎时荡然无存,正要分辨叫声来源,叫声轻轻又起:“小秦。”文欣这次可听清了,原来叫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隔壁的裘明义。想到他深夜而叫,定有不测,心里说着“哎呀不好”。左手掷香烟,右手搁笔,脱口应声:“哎!”倏地站起拽开屋门,风也似“刮”到裘明义屋里,“啪”地开灯,眼前的裘明义让他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