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听了江举文的话，人群中议论骤起。江举文听见既像故意不抖“包袱”，又像再获特别奖赏，竟停了讲话，只笑着望与文欣并排坐着抽着烟，孩子般兴致勃勃望着前面密匝匝人群的王铮。王铮不望他，突然扭头对文欣兴致勃勃地说：“小秦，听说你今天的快板书写得不错？”文欣的脸顿时一红：“还没表演呢。”王铮听了，像知道背后的江举文还在对他微笑，倏地扭头叫他：“我说你就别吊大家胃口了吧！”
他本就火暴性子嗓门高，加之又是回头说的，所以这话正好被江举文的话筒传遍全场。“哈——”开怀大笑如雷乍起，江举文像被涨潮猛追，忙不迭说：“好！好！既然当家人说了，那下面就请大家看特别节目。”全场笑声骤停，眼巴巴等着看究竟是什么特别节目。江举文偏又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评书演员，对着话筒笑着问：“到底是啥特别节目？”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手握快板，站到他身边五十步开外，劲松也似正神采飞扬望他的男人：“好！那就请地区文工团著名曲艺表演艺术家郑艺鸣为大家表演快板书……”
要说快板书这门艺术，清江人可真是喜闻乐见：它琅琅上口，简洁明快，妙趣横生，通俗易懂。别说大人，即使是孩子们兴致来时，也会拍着巴掌或敲打什么物件来他几句。所以不待江举文话完，全场便“哗——”掌声又起，掌声中一些情绪高涨的愣头青小伙，竟忘了来时领导反复强调的“遵守纪律，别大声喧哗”，使劲儿鼓掌，“啊，啊！”直叫。面对这如潮激情，郑艺鸣哪能按捺住激动，顿时收了笑容，上前一步“挤走”似乎不知所措的江举文，“啪嗒嗒”手起板响：似月满西楼，又似琴起幽谷，激情之海渐趋平静、平静……唯有令每一个人熟悉、亲切的、像嗅到家乡泥土芬芳的快板声和郑艺鸣声情并茂的演奏，时而像暴雨泼地，时而像枝头雨滴，响在群山夜中，响在人们心里：
一
竹板打，响成串，看电影前说一段。要问今天说点啥，嗯嗯，你猜猜看……把咱清泉沟工程谈一谈。
二
看看现在咱家园，三伏天心里打寒战：下雨田地积满水呀！这天晴到处又成泥水面。生产条件太低下，土地它就不听使唤：种旱地，投得多来产得少，要改田，产量高但缺水源。无奈秋种豆麦夏种杂，水稻只种几块原始田。种啥收啥自古定啊！收啥吃啥咋改变？祖祖辈辈一年到头、一日三餐，锅煮碗盛多是大豆、玉米、红薯蛋，吃一顿细米白面赛过年。刻骨铭心三伏天啦！大地干得直冒烟，别说洗衣、担水像赶集，即使牛饮水都好艰难。多望有水来解渴啊！可老天它就是不下雨，水库、堰塘又全干。没水的土地不结籽呀！天干的日子像油煎。男女老少、春夏秋冬面朝黄土背朝天，可到头来，不是缺吃就少穿。姑娘哭着嫁他乡啊！小伙眼睁成了单身汉。日复日来年复年，祖祖辈辈望天叹：啥时自流来灌溉，啥时不怕涝来不怕旱？啥时生态环境能改变？啥时风调雨顺咱吃不尽来用不完？可惜这人老八辈儿的富裕梦啊！一做又是上十年。
三
春雷一响乌云散，“四人帮”们全完蛋。各族人民开口笑哇！各行各业甩开膀子赛大干。咱清江地委抢火候：兴修水利治涝旱。顿时车水马龙似云集，“铁军”十万战清泉。抢晴天、战雨天，夜以继日争时间。清淤泥、斗石岩，苦累艰险看不见。干群团结心一条，要牵长龙卧人间。只要美梦成了真，咱生产条件定改善：雨涝咱把水蓄起，天旱“长龙”它吐清泉。碧水欢快把歌唱，沿途男女老少笑开颜：旱改水，坡造田。产业结构多替单，秋冬满目小麦和大豆，春夏瓜遍地来果满山。更有前脚小麦、大豆起了坡，后脚秧苗青青满田畈。秋收你看咱谷场，真是金谷粮棉堆成山。粮食多了莫犯愁，咱把它转化多卖钱。加工的商品闯市场，更有养殖满家园：猪牛羊来鸡鸭鹅、鱼虾莲藕满塘堰。再看着了新装的荒山，树林草地连成片。真是伸手能把果子摘，一旦牧笛响，如云的牛羊飘眼前。生态环境变了样，天青青来水蓝蓝。风调雨顺百业旺，用不尽、吃不完，另外银行还存款。姑娘出嫁怕出村，小伙儿相亲花了眼。自此贫困连根刨，世代愁眉换笑脸。日子越过越幸福，都说今生不枉然。这真是党的政策像太阳，人民生活比蜜甜。清泉沟工程就说到这儿，下面请把电影看。
听到这儿，每一个人正要随郑艺鸣的演奏结束而鼓掌叫好，以泄激情，乍听那快板竟“啪嗒嗒嗒……”打起急点儿。“咦——结束了哇！怎么还打？”生怕郑艺鸣出了纰漏的文欣满腹狐疑，不由抬头望仍如痴如醉打快板的郑艺鸣。“噢——”就在全场所有人像文欣一样替郑艺鸣担忧时，郑艺鸣手中的竹板经过几秒钟快板书演奏正常的急板后，喇叭里又传出他那毫无痕迹的演奏：“要问这快板书哪个写，那就是秦文欣，他是平原团的宣传员。”
郑艺鸣的演奏戛然而止，出奇静的全场又静了片刻，忽然响起火山爆发般的欢呼：“啊——啊——”紧接着又是急如潮水的你呼我应：“秦文欣——来一段！秦文欣——来一段！”正收捡稿纸的郑艺鸣听见，满脸是汗地对站起来的王铮打趣说：“拉拉队吗这是？”王铮两眼瞥他：“都怨你，节外生枝。”说罢回头对人群大叫：“乡亲们，我是王铮。”
“呀！是王书记。”骚动的人群议论陡起，又骤然平静，深切理解压抑已久激情的王铮抓紧时机：“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但因时间关系，所以快板书就不再说了，不过大家刚才叫的秦文欣现在就在我身边，让他跟大家见个面，说说话好吗？”“好！”人们异口同声地叫。文欣听见，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乍听王铮小声催他：“小秦，快！”文欣迟疑，但不是怯场，而是不好意思，不由望一边坐的秦为民，岂料向来火急火燎的他今天竟静如止水。即使如此，文欣也像力量倍增，缓缓站起，望了眼正无声鼓励他的王铮，面向正对他的密匝匝的眼睛说：“谢谢大家，谢谢郑老师，真的谢谢！但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大家赶紧看电影，再见！”
像做了羞于见人的事，文欣话音未落，便忙不迭坐下，他的窘迫举止又强烈刺激了那些总好激动的年轻后生，又异口同声：“啊！啊！”欢呼，欢呼声中，久违的电影音乐声起，全场灯熄，宽宽的银幕上现出诱人的画面。
欢乐对于清泉沟工程建设者来说是那么吝啬：看电影后的第二天清晨，随着一抹灿烂朝霞涂抹在遥远的天边，山顶上头戴安全帽的安全员便慎重打着旗语，对着山下大喊：“放炮啰——放——炮——啰——”声音一落，“轰隆——轰隆——”炮声震耳欲聋、接二连三：二期穿山“战役”正式打响。
地形地质复杂，施工条件艰险等令人难以想象的施工难题，无时无刻不赤裸裸摆在每一个建设者面前：艰难凿进，场地狭窄，光线暗淡，塌方危险等，无不像一个个骄横的莽汉，肆无忌惮地向人炫耀：“要战胜我吗？可没有一期工程那么简单。”
工程指挥者们清醒地认识到它的“乖张”本性，所以要求全体指战员瞪大眼，绷紧弦，一切为前线。二期工程的每一天，伴随前勤的艰难施工，偌大的总指挥部像一场重大战役的坚强指挥堡垒：各办公室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各种资料、报表、稿件、情况汇报纷至沓来；匆忙进出的每一个人无不如临大敌、满脸冷酷。昼夜，在这个工程首脑地带的每一个房间里，似乎已无法辨别：彻夜灯火通明，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
施工再难，难不倒英勇的建设者。这一结论，总工程师苏通办公室里那代表各单位施工进度与状态、密麻麻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图例无不向你清楚证明：施工正常，施工正紧张、安全地进行着。
说到施工艰难，我们不能不说英勇的“尖刀团”，特别是两期工程都担负“尖刀团”重任的平原团。此时的他们在哪里？他们的现状怎样？他们现在在整个穿山工程最艰险的地段——尖嘴岩。所谓尖嘴岩，是说那山身小头大、峭壁悬崖、怪石嶙峋、云雾缭绕。远远望去，头重脚轻似的要摇摇欲坠。更有甚者：那重重的山顶耸入云霄，犬牙交错的山头浑然一体，向外探出老远，若仰视其端，总要头晕目眩，倘苍鹰误飞，留下一声惊心动魄，旋振翅飞离。故当地世代都唱：
尖嘴岩，像利箭，头重脚轻穿云天。人望帽落地，鹰飞惊破胆。再穷莫把贼人做，再闲莫上尖嘴岩。
尖嘴岩如此险峻恶劣，但“尖刀团”还是来了，且平原团还在最艰险的正中间，他们的任务是：分别向自己面临的山体爆破“开膛”，再逐步纵深掏尽其“五脏六腑”，以高标准的钢筋混凝土拱形固撑，直到把全部山体贯穿一气，与渠道连接，让滚滚清江水顺畅流过。
是秦为民指挥正确，还是平原人英勇善战？平原团的施工虽然步履维艰，但仍确保进度向纵深推进，面对日复一日浸泡着自己汗水的工程进度，平原人无不清醒地知道：如此下去，如期完成任务无须多虑。正当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施工时，险情却像一个阴险的敌人，把一个穿山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意外严酷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这才更加明白，穿山这个险难工程真的像一个变幻莫测的魔鬼，不容轻视，难以降伏。
被施以“精兵强将”的平原团二号洞的洞口外，原本怪石成堆的山坡简直被踏成“水泥地面”，如果没有洞顶和左右那红土和乱石的恶劣现状供你对比，你根本想象不到洞口现在水泥地面的原貌和专攻二号洞的“精兵强将”们的脚下功夫。
搁在往日，二号洞口外除偶有运送爆破物资和被爆破的土石外，便是一片寂静，“水泥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绝无杂物。而今天不仅工具、衣物凌乱一地，而且人也站得遍地都是：秦为民、秦家旺、文欣，还有本班次该洞施工的许有猛及其四十余名工友。他们是在开“战地会议”，还是简单商量问题？不！都不是，从他们那参差不齐死死站着的躯体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如此迹象。有的只是偶尔有人囚徒也似挪动一下沉重的脚步，若有所悟般倏地一望满脸凝重的秦为民似有话说，但不知道怎么却又沉脸低头，无奈地站住。
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简直要令人窒息的寂静的煎熬，秦为民吃人野兽似的，突然对身边“怯怯”而站的该班团指挥部跟班干部秦家旺瞪起布满血丝的两眼：“这次究竟放了几炮？放炸药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秦家旺毫不迟疑小声答他：“共放两包炸药，准确时间是十二点。”“你们都听清是只爆炸了一次？”秦为民似乎不相信秦家旺的回答，对众人明知故问。“是的。”众人异口同声回答。那神情像回答的对象不是他们心中一贯平易近人的指挥长，而是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吞噬生命的野兽。
不知是思谋对策，还是仍不相信，秦为民凝重的表情毫无改变。秦家旺不忍，小声补充：“我们是在超过应爆时间五分钟向你汇报的。”秦为民不由又抬腕一看手表，像报一个令人沉痛事件的倒计时似的小声咕叨：“应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正当人们治丧也似低头承认他的咕叨，揣摩他的心思时，他乍又大步一迈，直到斜对面正与许有猛小声说话的文欣面前，像他就是这个事故的罪魁祸首，厉声叫他：“立刻汇报总指挥部，并要求他们鉴定今天发给二号山洞的炸药、雷管、导火索是否存在质量问题，工期太紧，现在的每一分钟都是不能用金钱来计算的！”
文欣不待他话音落，便转身走进距洞口几步之隔的现场指挥棚，伸手直拨指挥长办公电话。匆忙摘下墙上挂的安全帽，刚大步走到门口的江举文听见急促电话铃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值班士兵，旋即回到桌前，伸手抓起电话。
强烈阳光照射下，秦为民他们像一点儿也不知炎热，任浑身汗水浸泡着他们紫棠色的肉体，任汗水滴湿他们脚下的“水泥地”，仍像忠于职守的卫士，原地站着，像钢打铁铸似的。
文欣刚匆匆走出指挥棚，秦为民便像绝境中乍见生的希望，一抹满脸汗水，急急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