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缓缓掏着香烟:“还是回来了?”刚落座的文欣屁股像被钉子戳了,往起一耸,想要问他咋这么问,却怕他恼坏了大事,只好收了瞅他的目光,低头“嗯”了。汉伟“嗤”地打火抽烟:“找我啥事?快说。你不看我正有事?”窘得个文欣一肚子委屈都说不出,只怯怯问他:“你看我这……今后咋弄?”本指望正青云直上的汉伟会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岂料他竟像一肚子委屈再憋不住,瞪着像不敢望他而低着头的文欣,声音顿时高了八度:“你问我咋弄,我还要问你呢。”说着满脸的不值一提,声音又低得悄悄话也似:“你说你,高中考不上,费尽心机把你活动到凤尾门工地挣工资呀!可结果你招工招不上,大学去不成,清泉沟这回要被留下,那是说得板上钉钉,想不到你还是回来了,都奔三十的人了,还光棍一条,你说你这辈子还做得成啥事?”
文欣怎么也想不到汉伟会这么对他,想分辩,却觉百口难辩,要呐喊,却觉嗓子堵塞,想站起就走,腿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是啊!现在除了汉伟,他还有谁可以依靠?思来想去,只好忍气吞声叫扭头向旁边的汉伟:“哥,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没被留下吗?”汉伟却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文欣知道他其实是在等自己回答,于是便说:“就因为裘委员对你有成见。”“什么?”汉伟像自己听错了,倏地转身,手指外面两眼瞪他,“你说老裘他对我有成见?”文欣不料他会这样,怯怯“嗯”了,汉伟轻轻拍着面前的桌子,狠狠问他:“那我今天咋坐上这个位子的?肯定是你表现不好,反来怨我!”
文欣好不委屈,哪还再顾种种顾虑,脸一沉,正要对他说自己怎么勤奋工作,赢得领导和群众一致好评,江举文、秦为民甚至王铮怎么对自己依依不舍,自己是带着县模范、地区标兵的奖状和奖品回来的。半掩的门偏被敲响,文欣只好闭嘴,望着汉伟恢复常态,平稳叫声:“进来。”门被轻轻推开,汉伟一看,原来是年轻腼腆的成老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平易近人地说道:“什么事,成老师?”成老师大姑娘也似不敢望他:“秦校长,外面有个姓郭的姑娘找你。”汉伟强忍急切:“哪儿的?”“董坡的,说是跟你一起驻过队。”汉伟不由心里一惊:“董贤玉。”伸手缓缓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一支烟,把一头儿轻轻吹了,才四平八稳把另一头儿衔在嘴上打火点燃,右胳膊再搭到桌上,若有所思“啊”了,才问成老师:“你咋跟她说的?”“我说看你在不在。”汉伟像突然找到了答案,胸有成竹叫他:“你去就对她说我开会去了,请她明天下午来,我等她。”“好!”成老师答应着转身欲走。“哎哎——”汉伟却又连忙把他叫住,“别忘了刚才我说的是你的安排啊!”“啊!”成老师像一个只有程序的机器人答应着走了。
“你看,刚上任工作好忙。”看着成老师没了影子,汉伟忍着急切站起对文欣说:“今天我也不留你了。”“下逐客令!”文欣心里愤愤不平,“谁知道你是忙工作还是忙女人?”可眼见汉伟就要离开,竟像要失去唯一希望,忙怯怯问:“你看我工作的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想啥办法?”汉伟冷冷说道,“又不能违法乱纪走后门。”“那我咋办呢?”文欣自言自语,是那么无助,汉伟听了却脱口而出:“咋办?回家种地,好好锻炼!”
文欣不得不抛弃所有的失意与杂念,又像一个坚强的战士,接受汉伟说的自己从未面对过的残酷现实:也像他当年返乡规规矩矩当农民,全身心投入农业生产,犁田耙地,播种收割。每天清晨,当接替潘大炮队长职务的船老板队长仇世财像当年潘大炮一样,用“嘟嘟”的上工口哨声把文欣和屋后竹园里的小鸟从梦中惊醒,文欣便像听到紧急集合令的战士,以颇像训练有素的速度,起床洗漱,拿上头晚备好的干粮,扛起农具,在被惊醒的小鸟们颇显不满的“唧喳”声中出门上工。很快,全村房前屋后,大田小地无不留下他坚强的足迹,洒下他劳累的汗水。他已经完全融入农村生活,成了一个地道农民,并赢得一致好评。
文欣却一点儿也不因此而高兴,因为每当休息时,看到二滚、铁锤、老白鹤他们疯疯打打,打牌下棋,他心中总有一种虚度光阴、不甘为伍的滋味,所以他不得不离开他们,独处一处,面对眼前那不盛不衰的庄稼,想想以落后而笨重的体力劳动换取相差悬殊的廉价报酬,这与自幼的理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喟然长叹之余,发誓要走出去,以实现自幼理想,创造更大的人生价值。
其实让文欣更感痛苦的是,提笔写字已成天方夜谭,读书看报更是少之又少,要是有一天,木根或是他自己赶集或出门办事,借得一本面目全非的书,或在大队部求得一张废旧报纸,他都如获至宝,无论繁重劳动后的身体多么疲惫,他都挑灯夜读,以满足饥渴不已的精神需求。
终于,文欣还是迎来了回家之初这段枯燥艰难得令他简直难以适应的日子里,继大丫拜他为干爸的第二件高兴事:自满冲水库扩建工程结束便分手了的栾发庭前来拜访。面对焕然一新的栾发庭,文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头发亮的黑发,修剪齐整的胡髭,熨得齐整的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衬得本就面庞棱角分明,身体板板正正的栾发庭俨然成了一个地道的绅士,以前那个不修边幅、牢骚满腹的栾发庭简直没了踪影。
望着文欣满脸愣怔,栾发庭不由哈哈大笑:“小秦,不认识了是吧?”文欣的目光告诉他:“是的,因为你笑得满脸灿烂。”“告诉你,小秦。”栾发庭像真切理会他眼中的意思,豪放得像年轻人:“‘文革’结束了,国家的一切正逐步走上正轨。”手指他自己,“就说我吧!经过反复申诉,我以前失去的一切,国家又都还给我了。”遂叫文欣,“往后你看,但凡有能耐的人都会有好前程。”文欣好像被他指出光明,两眼一亮:“真的?”栾发庭头一昂:“当然是真的,包括你。”
是栾发庭给文欣带来了好消息,还是久别重逢不忍离开?文欣不顾家里清贫,热情留栾发庭吃饭,栾发庭也不推辞,与他一个烧火,一个掌勺,很快便把一顿还算过得去的饭菜端上了桌子。端起酒杯,栾发庭颇有感慨:“小秦呀!经过今天这顿饭,我才知道,有个女人对你是多么重要,听我的,该成家了。”
文欣听了,乍觉心一跳,突然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杯,猛地一饮,含泪摇头:“我现在哪有资格成家?”栾发庭明白他的苦衷,却忍不住劝他:“那你也不能说工作找不到,就一直不成家呀?”文欣倒反问他:“那你说我现在两手空空,哪个好姑娘会瞧得起我?”栾发庭不回答他,缓缓端杯喝一口酒,夹一块煎豆腐送到嘴里,嚼了半天,才若有所思道:“我一个远房亲戚家有个姑娘,人好但心性高,要找一个有知识有抱负的,早给我说了,我没留心,今天见你这样,我试试看。”
说话间秋收结束,秦庄的年终决算方案也出台了。在大仓库里,文欣与乡亲们一起参加了他自踏入社会以来的第一个年终决算会。当魏莲逐户公布了分配结果后,整个会场竟炸锅也似:“这种球的地,一个工分还得不到一分钱!”“我们村土地肥沃,旱涝保收,条件好得全公社出名,可累一年到头咋就落不到钱?”“再这样搞下去,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会议再不能继续进行,队长仇世财、会计魏莲等队委会的官员们理应挺身而出,维持秩序,但仇世财却蹲在地上默默抽自制卷烟,魏莲等人则蜗牛也似蜷缩在各自位置上一声不吭,那神情,真像这种众人唾弃的结果是他们造成的。
但在人群中咋呼了半天的二滚却比他们勇敢,有责任心,再不容这种混乱局面继续,突然绷着脸“呼”地站起,一步跨到会场中间,两手叉腰,转着身大喝:“吵个球吵!就只会吵?”许是事发突然,猝不及防,吵嚷真的顿时停了,会场静得掉针都听得见,这让二滚感到莫大体面,话也说得斯文多了:“我说父老乡亲们,光吵有啥用?当用的,一是找原因,二是商量今后咋搞,大家说是不是?”
二滚这番话还真赢来一片响应:“对!二滚说的是。”“这娃今儿的话还有点儿道道儿。”“是要弄清这累死累活,却过不好生活的原因。”“咱们不能老过这紧巴巴的日子呀!”
议论正紧,突然一句声音不大,但却一锤定音般赢得众人注意的“我来说两句”的话,令纷纷议论戛然而止,循声一望,以往开会从不发言的木根正国家干部似的稳稳站起,不紧不慢道:“二滚和大家的意见我很赞成,要说我们捧着金饭碗却过不上好日子的原因,我认为一是养的闲人太多,二是吃大锅饭。”
“对对对!”木根正讲得认真,岂料会场又像干柴碰上烈火,齐声响应打断他的话,木根不像二滚咋呼,制止了继续讲话,倒像一肚子话再讲不出来,缓缓坐下。文欣看见,耳边突然响起回来那晚在他家吃饭后问及村里状况,他对自己说的感慨和忧郁,顿时像有一种责任,又像有一股力量在督促他、支撑他坚定站起,庄重地叫道:“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
像刚才木根一样,这声音虽是那么轻缓,但却像满锅沸油撤了烈火:议论渐停,全场安静,投向他的所有目光明显流露出比刚才对木根还要强烈的热切。这倒不是因为他重复的那两句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开场白”振聋发聩,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以秦庄一员的身份参加村里的会议,并且主动要求发言。须知在秦庄人心里,无论对他是褒是贬,他都是一个长期工作在外,最终又回到他们中间,与他们一起共议村事的新人。对他的发言,谁能不表现出莫大兴趣?
就在大家洗耳恭听文欣讲啥新鲜时,会场一角却不合时宜地响起窃窃不满:“你看你看,这小子回来才几天就兴风作浪!”魏莲旁边坐的潘大炮将她一拽,愤愤不平道。魏莲怕被别人听见,忙把他轻轻一碰,瞅着文欣悄悄叫他:“莫作声,看他说啥。”魏莲另一边坐的“师爷”见不得潘大炮毛躁,又要讨好魏莲,便小声恨恨骂他:“咋不死你个半吊子。”若他兄弟背地里,潘大炮倒也任他骂了,可现在是当着魏莲的面,哪肯掉这面子,不由脸红脖子粗瞅着“师爷”,正要驳他,乍听文欣已开口讲话,赶巧魏莲又暗暗拽他,只好收了那斗嘴架势。只听文欣讲道:“父老乡亲们,我回来虽是不久,但听的、看的、想的却很多,综合你们刚才对年终决算的议论,我认为大家其实就是觉得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付出与收入的差距太大,划不来……”
“说得好。”文欣正讲得投入,不防老犟头突然打断他的话,“你娃子算说到我们心里了。”二滚、铁锤一听,竟像那炒锅里爆开的豆子,齐声响应:“对!就是这回事。”眼见不少人又跃跃欲试,也要插嘴,一直蹲在地上抽闷烟的仇世财,像这才想起应当履行队长之责,便满脸是那少有的郑重:“你们莫吵,听文欣说嘛!”
会场又静下来,文欣接着讲话,只是比刚才显得激动:“大家今天的表现,其实正是目前我国农民的普遍愿望,那就是要过好日子,却不明白,都解放几十年了,为啥年复一年累死累活,却没好日子过。综合大家的意见,我觉得有以下几个原因……”
于是文欣从生产方式老套,光喊口号,生产力得不到改善,产量上不去,到生产品种单调,收入提不高,从吃大锅饭养的闲人多,到“大呼隆”,干好干坏一个样,就滋生了出工不出力、生产力不高等,直讲得会场寂静无声。文欣突然问:“你们说,农业这样干,怎么上得去,我们这么干,咋有好日子过?”话音刚落,不知谁突然一声断喝:“说得好!”紧接着便是“啪……”如雷掌声。
这掌声是对文欣的承认与鼓励,这掌声是秦庄人多年来欲发不能的心声,这掌声是秦庄人对农业乃至他们命运的希冀,这掌声更是他们决心和勇气的誓师。但在这掌声背后,魏莲却把潘大炮悄悄一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