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春萍正要答应文欣,乍听一阵自行车响声自屋后朝门前来,当即一惊,对文欣说:“汉伟回来了。”文欣说声:“我出去看看。”拔腿就到堂屋门口,果然见干部下乡模样的汉伟正把亮闪闪的“永久”也停在小桃树下自己借的钟师傅的破旧自行车旁,喜得大叫:“哥,你咋也回来了?”汉伟与他恰巧相反,摘下右车把上挂的黑提包,说着:“我一看这破自行车,就知道是你回来了。”朝他稳稳走去,偏偏文欣的叫声惊动了也在厨房里做饭的魏莲,她也像文欣急急来到堂屋门口,汉伟看见,怕她生气自己先到文欣屋里,忙转身摘着头上的草帽,朝她走去,到了门口,将草帽与提包一并递给正冷冷望他的魏莲:“我看了妈就回来。”魏莲白他一眼,一声不吭,将提包、草帽一把抓了,扭头就走。
汉伟来到文欣门口,文欣闪身让他:“快进来,外面好热。”汉伟抬脚跨进屋里,恰巧春萍从厨房里出来,笑着叫他:“汉伟,你也知道妈的病复发了?”汉伟一怔:“我不知道哇!”春萍的笑脸顿时没了:“那你咋回来了?”“啊!”汉伟像突然换了个人,满脸光彩:本来要说我是回来告诉魏莲好消息的,觉到不合适,便改口道:“我是回来告诉你们好消息的。”文欣喜不自禁:“哥,啥好消息?快说。”汉伟将他和春萍缓缓望了,不无神秘地说:“国家恢复高考了。”惊得文欣、春萍抢着问他:“真的?”“这是啥时的事?”汉伟正要回答,乍听莫香春在里屋叫他:“汉伟,快过来。”
汉伟这才一怔,哪顾得回答文欣、春萍的问话,说声:“哎哟!我忘了看妈。”拔腿就去莫香春屋里,文欣、春萍相对一望,忙随其后,瞬间便到了莫香春床前。汉伟俯身叫眼巴巴望他的莫香春:“妈,你的病咋又发了?”莫香春轻轻摆头:“老毛病,不当紧。”伸出瘦骨嶙峋的两手,一把抓住汉伟的胳膊:“你刚才说的好消息可是真的?”汉伟知她听见了刚才的话,轻轻点头:“嗯!”莫香春将他默默望了,两手突然丢了他的胳膊,脸扭向床里,重重抽泣:“要是……要是你爸还在多好。”
汉伟本要劝她,但想到秦耀先苦难一生,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最后不甘而死,心头像堵了东西,再说不出来,倒是春萍挤上前来,俯身叫兀自抽泣的莫香春:“妈,眼见日子一天天好了,还提那伤心的事干啥?想叫爸知道这天大的好事还不容易?等汉伟真的金榜题名了,咱全家一起到他坟前烧纸放鞭炮。”
“对,妈!姐姐说的是。”春萍话刚说罢,汉伟便忍住悲痛叫莫香春,“到时候咱们在我爸坟前放挂大鞭炮!”
春萍、汉伟的话像和煦春风,拂去莫香春心头的伤悲,她当即停了抽泣,暗暗揩了眼泪,才扭过脸来,颇显认真:“汉伟呀!十年前咱要考大学没机会,今天国家把机会搁在咱面前,你可莫要负了你爸生前的愿望,千万考上啊!”汉伟答得信心百倍:“妈,这你还担心,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分数线低,想我一个堂堂老三届毕业生,考个名牌还不是十拿九稳!”
听得浑身是劲的春萍不知怎么像突然想起,扭头就问汉伟:“那文欣呢?文欣读书时成绩也好,他这回能参加高考吧?”“咋不能?”汉伟脱口答了,这才想起自从进屋就没吱声的文欣,忙回头望,见文欣在他背后低头揩眼睛,忙问,“文欣,你咋了?”文欣不理他,仍缓缓揩眼睛。春萍、莫香春也觉蹊跷,异口同声叫他:“文欣……”不等他们说话,汉伟便到文欣面前,颇显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文欣?今年高考政策宽得很,过去的十年里,无论哪一届毕业生,只要你有信心和勇气都可以参加。”
春萍也知道文欣在伤心,忙抢过汉伟的话叫他:“是的,文欣,想你读书时成绩多好,今年准能考上。”文欣突然抬头,潮湿的两眼恨恨瞪她:“可你知道吗?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呛得个满腔热情的春萍再不吱声。文欣又冷冷瞅正不无诧异瞅他的汉伟:“哥,我真的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不让我读高中?”汉伟脸一沉,正要说话,乍听莫香春有气无力道:“文欣,你们姐弟三人难得相聚,还提过去那不开心的事干啥?”还在不好意思的春萍忙接过她的话,热情打破沉闷的气氛:“哎呀!只顾说话,竟忘了吃饭,只怕都凉了。”遂叫文欣、汉伟:“来,咱们一起搀妈出去吃饭。”
莫香春本不想离开让她感觉轻松的病床,但为了让文欣他们忘了眼下的不快,春萍的话刚罢,便挣扎着起来:“对,出去吃饭,许是今天见你们回来高兴,我咋也觉到饿了。”文欣他们看见,哪还顾得各自的心情,忙奔过去一起搀她,众星捧月似的,把莫香春拥到堂屋里,坐了上座。正要转身盛饭端菜,乍听一阵“文欣!文欣……”的大呼小叫来到门前,“呀!是木根他们。”文欣说罢,果见木根、二滚、铁锤敞襟露怀,赤脚裸腿,满脸是汗,正风风火火穿过他和汉伟的自行车,径直过来,忙叫他们,“老晌午恁热,你们咋来了?”
木根他们热情似火,像喜鹊窝被竹竿戳了,竞相朝他们叽叽喳喳:“还不是听说你回来了!”“我们有事要问你呢!”“那辆崭新的永久是汉伟哥的吧?”文欣无法一一回答,忙叫已到门口的他们:“快进屋里,外面好热。”汉伟、春萍也上前招呼:“热闹,热闹,真是热闹。”木根他们虽已为人父,但像童心未泯。尤其是二滚,一步跨进屋里,笑着叫汉伟:“汉伟哥,我们可是奉‘风雷激’之命来抓你的!”汉伟惬意笑着正要接腔,从听到他们叫声就面带笑容的莫香春挣扎着让座:“来,你们都请坐!”木根、铁锤看见,忙过去制止,惹得二滚又取笑莫香春:“大妈,您老现在可是金身玉体,我们能看见您出来坐就是福分,哪能劳您动身!”
莫香春只好笑着坐下:“老实说,二滚你呀,还是小时候那样顽皮。”
好不容易热闹过了,满屋的人各自坐下,吃饭的事又搁到一边。文欣问木根他们来的缘由,都说是恢复高考,来问文欣敢不敢参加。文欣一听,浑身的热情顿时没了,倒问他们:“你们呢?”二滚愣怕木根、铁锤他们答了,抢着对文欣说:“我们还不是尼姑头上摸一把——没有发(法),你跟我们不一样。”文欣打断他的话:“咋不一样?”二滚望了望兀自冷静的汉伟,才回答文欣:“你书读得多,成绩又好。”木根、铁锤异口同声接过二滚的话对文欣说:“对,我们哪能跟你比?”文欣像不敢望他们,低着头说:“书读得再多还不是个初中毕业生?”其他人一听顿时愣了,只但逢说话便有板有眼的木根冷冷问似乎冷若冰霜的汉伟:“哎!汉伟哥,你说我们几个当时在董坡中学那可都是坐着飞机吹喇叭——响上天了,你又在当老师,我们咋就没一个上到高中呢?”
文欣除外,其他人的目光都投向汉伟,汉伟迟疑着正要回答,莫香春瞟一眼低着头的文欣,也像刚才病床上说他一样,微笑着对木根他们说:“哎呀!算了,多少年都过去了,还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啥?再提只怕你们的孩子也要成家了,吃饭,中午都在这儿吃饭。”文欣、春萍明白莫香春的心意,异口同声接过她的话,叫木根他们:“对,吃饭。”
文欣他们中午吃饭的情景搁下不说,只说汉伟在贾红云哭着逼迫下答应她再不与文琬联系,其实那不过是骗她而已,事后很快便背着贾红云又雄心勃勃给文琬写了自己能考取大学的信。说来也巧,几乎是在他把这满载着自己信心和憧憬的信寄给文琬的同时,将莫香春伺候得病情稳定的文欣回到工地,臧医生颇显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悄悄交给因路走得急而汗水满脸的文欣:“信,文琬给你的信。老子一看就知道是她写给你的,多亏小尤送来时他们都在前勤上,老子就悄悄给你收着,要不他们知道了,不知又要议论多久。”文欣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道谢接了,赶忙回寝室拆开一看,原来是文琬告诉他国家恢复高考的喜讯,并鼓励他不必担心学历太低,一定要鼓起勇气,参加高考,凭他的实力,一定能考取大学。
文欣读罢,两眼死死盯着那信,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泪水不觉又溢满眼眶。但他不揩眼泪,却拿出纸笔给文琬写信:
文琬:
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国家恢复高考。但思来想去,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参加高考,这并不是我懦弱,而实在是冷静地看待自己。我书读得多,只限文科,数学则因未读到高中而留下一片空白,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客观现实,也是一个无法弥补的严重缺陷。我不想抱怨什么历史待我不公,我只想问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乖张:我升学时,凭的是推荐选拔。现在恢复高考,我却又失去了先决条件。难道我的前程就永远在这错综复杂的坎坷中颠来倒去?
不!你知道,我是一个不相信、不屈服于命运的人,我不会因自己不能考取大学而自暴自弃,我要继续刻苦学习,努力工作,一定要在布满荆棘的崇山峻岭中走出一条平坦大道。文琬你相信吗?如果相信,就请你在遥远的瀚城为我鼓劲加油好吗?
文欣于1977年夏日
文欣给文琬的信发出不久,高考复习热潮便在全国掀起,祖国母亲像有意弥补她被耽搁十年之久的莘莘学子的失落与损失,大力支持考生们复习——各级政府以其教育部门为主体,在当地免费开设一个又一个高考补习班,辅导各自的考生复习。清江县最大的高考复习班设在县一中,而汉伟、王怀武他们自然也相约到县一中参加复习。
报到这天,艳阳高照,南风徐徐。上午十时许,先后在学校门前集合了的汉伟他们,本当像成群结队不同年龄的男女考生们一样,带着被压抑了十年的笑容与惬意,相互说笑着直接跨进阔别十年的母校大门,跨进焕然一新的校园,但他们却与众不同地来到依旧庄严巍峨的礼堂的后面,面对后门被拆除,门洞虽是补得整齐,却仍难免看出补的痕迹的院墙,史无前例的风云像又浮现眼前,汉伟他们一路的谈论顿时戛然而止,开追悼会似的,所有人都低头沉默。啊!那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岁月,还有在那个岁月里死难的人们,现在的我们该怎么评价你们当年的死难的价值?
与此同时,秦庄大仓库里原来仇仁海的办公室里,稳稳坐在当年仇仁海位置上的魏莲正与被她特别关照在仓库内外整理打扫的“师爷”窃窃私语,与她相对而坐在当年潘大炮常与仇仁海密谈位置上的“师爷”,此时真像她的私人秘书,伸着被剃头匠刮得锃亮的头,向她提出一个又一个值得她分外关注的问题:“你咋不跟那汉伟一起去复习、高考呢?”魏莲瞅着面前摊开的账簿,神情与“师爷”截然相反,颇显冷漠:“嗯呀!上十年了,学的东西都下饭了,我怕考不上,再说我对那也不感兴趣,只要有眼前这份工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你……”“师爷”的身子往后一趔,“那汉伟没读大学就想甩了你,要读上大学,真把你甩了,我看你咋办?”“是呀!”魏莲倒问他,“像你说的,汉伟现在就想甩了我?我又何必怕他读大学甩我?如果他真考上大学甩了我,我该咋办呢?”“师爷”眼朝她一瞪,脱口而出:“那就告他个当今的陈世美,直把他告倒为止。”魏莲冷冷一笑:“那还不是。”
沉默过后,汉伟指着院墙上那被补的门洞痕迹问身边的王怀武:“还记得吗?当年那两次武斗,我们的同学要不是从这儿逃出,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虽是十年过去,但王怀武仍未改张飞性子,身子朝汉伟一挺:“咋记不得,特别是最后那次,要不是那颗要命的手榴弹,咱们的人还真逃不出去。”汉伟身后的栓子当王怀武忘了,抢着到他面前,满脸不屑一顾:“还说呢,当时要不是我提醒别伤了咱们自己的人,保不准你还真把那手榴弹拉了。”王怀武不无紧张的目光离开栓子,对也瞅着栓子的汉伟孩子也似的嘿嘿笑道:“他说的一点儿不假,当时要不是他提醒,老子真要和龙混清那帮王八蛋同归于尽。”
汉伟的目光突然离开他们,又投向院墙上那被补的门洞,面色异常沉重:“只可惜费新生、马世英他们倒是都从这儿逃出去了哇,结果却仍死于非命。”王怀武的拳头攥得“嘎巴”直响:“妈的,最可恨的是龙混清、何家良那两个混蛋,当时咋没亲手宰了他们。”话音刚落,汉伟突然抬步离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