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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陷落(17)

朱沛第二个冒出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小满,秀秀,恭喜恭喜!毛毛回来啦,真好真好!”

村里的人乃至邻村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墓地很快就站得满满当当,被救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秀秀突然扬起头来,朗声道:“小满,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句实话,你真心想娶我么?”

此话一出,互相问候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小满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秀秀,你难道忘了我走的时候说的话?”他像个真正欢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要忘了,我再说一遍也行。秀秀,嫁给我吧,以后我保证不搭理别的女人,一心一意对你好!”

“小姨!”毛毛生怕事情有变,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姑娘喜欢舅舅呢,卖油饼的姑娘天天送油饼给我们吃,我都吃腻了!”

大家哄然大笑,终于有了喜庆的气氛,秀秀瞪他一眼,咬着牙冲小满高声道:“那好,我得说清楚一件事,陈楚那畜生没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满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你活着,我热热闹闹娶你进门!你死了,我照样把你的牌位迎进胡家的祠堂!”

迎着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脸,让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只不过她脸上水光太过明亮,人们看不到欢喜,视线已经模糊。

胡小秋一声令下,两个女人为她盖上红盖头,搀着她送到小满面前。小满无比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摸到满手深深浅浅的伤痕,心头一阵巨恸,小心翼翼地牵着来到胡家太爷坟前,从他开始一个个拜过去。

这是他能给秀秀的最好婚礼,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都会明白他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他们和秀秀的心愿,也是他的,只不过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一直懵懂不知,伤人害己,以致错过了一场最热闹的婚礼,错过了那么多亲人的祝福。

“大爷大奶奶,恭喜!”胡小秋脚一软,重重扑倒在地,也许因为连日疲累,再也无力起身,将额头抵在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跪倒,为了各自的亲人,为了某些刻在骨髓里一触即发的情绪,也为了这场特别的婚礼,都自顾自默默地磕头,跟小满和秀秀一样。

最后拜过最大的合葬墓,小满将秀秀牵到中间,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红盖头。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压抑了几个月的痛终于喷薄而出,汇成巨大的洪流将他席卷,他将红盖头绞在手心,拥着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毛毛,腊八节为什么要喝腊八粥?”听到小满的问题,一向百事皆通有问必答的毛毛傻眼了,抱着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眼睛滴溜溜看向苏铁,递出求救的信息,苏铁翻翻白眼,埋头研究粥里的配料,根本当他是空气。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有什么丢人的!”小满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蹲在锅子边捞来捞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核桃仁和莲子,秀秀被他气得肚痛,劈头夺过勺子,给秋宝添了满满一碗。

秋宝看小满的脸垮了下来,活像被欺负的孩子,非常好心地挑了两颗莲子出来放在他碗里。胡小秋扑哧笑出声来,一脚将小满踢开,冲秀秀轻声道:“山肚子里头藏了不少好东西,一会你跟我去认认路。鬼子要打,年也是要过的。”

小满斜他一眼,将碗往桌上一丢,大声道:“不吃了!”

大家对他的别扭劲习以为常,各自忙活,秀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捞了一碗莲子比较多的塞到他手里,小满如得胜回朝的将军,重重笑了两声,慢慢打量一圈,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受到的重视,这才开动。

毛毛两眼一翻,悄声说出两个字,“幼稚!”

小满浑身一震,仿佛回到某个时空,也不跟他计较,强笑道:“听说守衡阳的在重庆很受欢迎,还拿了青天白日勋章,姐夫哥和湘湘这回可长脸了,我们什么时候也去重庆沾沾光吧,让蒋委员长封我个官做做。”

大家再没客气,同时嗤之以鼻,苏铁吃完放下碗,对秀秀轻道:“辛苦了!”小满再度成了好斗的公鸡,警觉地看他一眼。不看还好,苏铁玩心顿起,凑到秀秀身边笑嘻嘻地问:“这腊八粥怎么做,怎么这么麻烦,我看你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你教教我吧,没人做饭的时候我也试试。”

“是啊,选好料要从腊月初七晚上开始煮。”苏铁一贯冷淡,秀秀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自家那个长不大的男人,没来由地心酸。也难怪他要争,如果不是这些变故,他根本就是所有老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哪里轮得到她关心,只怕到时候这别扭的家伙又要嫌她烦人。

见小满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苏铁见好就收,冲胡小秋笑道:“难怪听说鬼子在湖南乡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你们真厉害,果然是出湘军的地方!”

“别说了,要是真厉害,也不会让鬼子横行霸道。”胡小秋怅然长叹,将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无比用心地磨一把匕首。

很快,秋宝和毛毛也凑过来,大气也不敢出,认认真真地看他磨,胡小秋从怀里掏出把驳壳枪给两人看了一眼,打发两人打弹弓练眼法,两人目光几乎黏在枪上,恋恋不舍地离开,掏出弹弓来比赛。

小满虽然很想去看,又落不下这个脸,和苏铁大眼瞪小眼,悻悻然喝完粥,示威一般在秀秀屁股上拍了一记,拔腿就跑。

秀秀哭笑不得,追出来叫道:“别乱跑,一起去山里拜拜再走。”

原来,历经大难,白塘村几乎成了死村,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孩子看守,男人全投了游击队。以往腊八在村里是大日子,一般由胡大爷主持进行腊祭,胡小秋有意继承这个传统,在胡大爷等亲人走的第一个腊八节带着大家赶回来,不能大张旗鼓地祭奠,也要在祠堂里添些供品,在坟上烧柱香。

将匕首磨好,胡小秋去杂屋里找箩筐麻布袋装东西,苏铁慢慢跟了进去,轻声道:“我和毛毛马上要走,对不起!”

胡小秋微微一怔,瓮声瓮气道:“这话你应该跟小满说!”他突然觉出自己口气不对,轻笑道:“我开个路条给你,找人护送你们吧,路上实在不太平。要是毛毛真的能学出来,我们胡家上下都要感谢你!”

苏铁欲言又止,在门后的阴影里站了许久,直到他找齐东西离开才幽幽回答:“谢谢!保重!”

胡小秋脚步一顿,将匕首拿出来摩挲两下,用力塞到他手里,苏铁也不推辞,将匕首收好,慢慢走向正在瞄准的毛毛,将他的腰抱住,就势扛上肩膀。

苏铁难得跟人玩游戏,毛毛也不挣扎,哈哈大笑。突然,山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秋宝一下子蹦了起来,冲上去迎接朱沛,毛毛也想去,只是腰被苏铁扣得更紧,还当他跟小满一样别扭劲犯了,喜滋滋地抱着他以示忠诚。

小满乐呵呵来抢人,苏铁正满心纠结,一个闪身,脚下使了绊子,小满跌个四脚朝天,登时脸红脖子粗,将短袄脱了要来干仗。

苏铁却根本不是表面那般斯文,扛着个人身手还无比灵活,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手搭在小满拳头上,轻轻一送,小满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这哪里是医生,分明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军中高手,小满傻了,坐在地上都不知道起来。苏铁将薛平安放下来,忽略他的满脸仰慕,蹲到小满面前,沉声道:“平安跟我,好不好?”

毛毛终于感觉出诡异的气氛,走过去抱住小满的脖子,小满将拳头握紧在苏铁面前晃了晃,底气不足,自动自觉收了拳头,无可奈何,拖着长长的花鼓调干嚎起来,“堂客呐,我命好苦啊,有人要抢我外甥伢子呐,我打不赢啊抢不过啊起不来啊心里痛啊……”

“一大清早你嚎什么丧!”秀秀拎着锅铲从灶屋里气势汹汹冲出来,毛毛见势不妙,非常没有道义地将他出卖,拉着苏铁就跑。

好在秀秀并没有真正发飙,过来将小满拉起来,下狠手拍了拍灰,捡起棉袄给他套上。从头到尾,小满低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秀秀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进了游击队到现在,众人看胡大爷的面子,都拿他当宝,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生怕他伤筋动骨。如今连苏铁都看他不起,要把毛毛带走亲自教养,虽然这对毛毛来说最好不过,对小满脆弱的自尊来说未免又是一次重大打击。

朱沛拉着秋宝的手从屋后绕出来,径直走到苏铁面前,正色道:“我受湖南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林司令和罗副司令委托,来接你去支队迎春桥驻地,在那里有人会护送你去重庆。”

好大的来头!小满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大鸭蛋,秀秀怕他再纠缠,深深看了毛毛一眼,将小满往屋子里拖。

朱沛第二句话却是冲胡小秋所说:“秋哥,城里情报员刚送出消息,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出来打掳,应该是朝白塘村这个方向。”

话音未落,小满挣开秀秀的手,以恐怖的速度冲了出去,很快从侧屋拿出一面铜锣,跳到田埂上一边跑一边敲。小秋也没输给他,从侧屋挑出一把弯刀插在腰带上,朝秋宝的屁股踢了一脚,秋宝如离弦的箭,一转眼就跑上了山。

苏铁挡在摩拳擦掌的胡小秋面前,喝道:“别乱了手脚,我们有多少枪?”

胡小秋自然知道轻重,一五一十道:“我们抢了三挺机枪,八条步枪,手榴弹也有不少。”

苏铁手一抬,凛然道:“你和我带两挺机枪守在村口山坳,墓地的崖上守一个,等鬼子进来再关门打狗!再派几个眼法好的守在路边,逃出去一个干掉一个,瞄准再打,不要浪费子弹!”

秀秀丝毫没有迟疑,拉上毛毛就冲上了后山,胡小秋一边听一边目送他们,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对去而复返的小满沉声道:“你拿些手榴弹跟住苏医生!”

苏铁挑了挑眉,似乎不想当保姆,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又在落地一瞬间蔫了,这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他的本事确实不小,乖乖跟着学又何妨。

消息一个村一个村送了出去,远近的乡邻都悄然朝这方潜行,几个游击队员在山里腾挪跳跃,跑得无比迅疾,赶在第一批到达白塘村,接到任务后立刻散开,各自埋伏下来。没有枪,人们拿着磨得锃亮的弯刀柴刀赶来,在山里一层层埋伏,胆大的几个甚至藏在屋子里柴垛后,准备先下手为强,抢点好用的东西回去炫耀。

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兵出发时,松本听说是去白塘村,连说了两声“呦西”,陈翻译心领神会,当即立下军令状,要把胡家的老底掀开。

当知道辛辛苦苦得到的胡家铺子只是个空壳,陈翻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得不承认,胡家确实是生意人,精明过人,一点也不肯亏本。作为有“胡家熟湘潭足”之称的当地大户,征粮通告发下去,他们竟有胆子将粮食藏了,甚至干脆把地分给佃户。有他们带头,湘潭的大户有样学样,阳奉阴违,加上游击队闹得凶,征得的粮食尚未达到预计的一半。

去年十一月,中路铺维持会长黄坤吉带着二十多人去吟江街,被张鹏飞的游击队打了埋伏,全军覆没,维持会的人和日军自此都警醒了许多,轻易都不会出城。这次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陈翻译自然不肯轻举妄动,钱财固然是好东西,没命享用也白瞎。

打听到白塘村热闹起来,他立刻将如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直响。腊八节在乡里算是很大的节日,胡家死了那么多人,子孙后辈不可能不大肆采办来祭奠。再说年关将至,别的不说,鸡鸭鱼肉总要开始准备,无论如何也不会白跑一趟,如果能逼问出藏粮食的地点,岂不是大功一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一击即中,陈翻译这次做了充足准备,带了三十来人,两挺机枪,大家分成两排盯住路边的动静,马驮着几箱弹药跟在后头。

他对这次行动非常有信心,游击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他们一行声势浩大,也没人敢来送死。

一路上屡有“斩获”,有个老人家想抄近路,没留神从岔路口钻出来,刚一露面,走在头前的陈翻译反应迅疾,一枪将他撂倒,声都没出就送他见了阎王。

证明了自己的好眼法,陈翻译哈哈大笑,非常满意地摸了摸枪身。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个枪法不错的好胜心起,一边走一边进行打靶比赛。正如陈翻译所料,腊八节确实在乡里是很大的节日,不时有人挑着担子带着孩子走亲戚,和他们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零散的枪声一路响过,留下两个抱着孩子尸身痛哭的女人,一个打中眉心的小脚老奶奶,几个打在小腿的男人,还有一个打中腹部的孕妇,跟孕妇一起走的十岁左右小孩骂了几声,立刻被几发子弹齐齐命中,成了血窟窿。

有了“消遣”,路途变得近了许多,看到进白塘村的豁口,大家的意见稍有分歧,陈翻译怕打草惊蛇,准备悄然潜入逮齐所有人,而为首的军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怕游击队,将大家拦下来,一声令下,几人对着那方放了一会枪,见毫无动静,这才让陈翻译带路进村。

进村子的路本就是从山里开挖出来,随着大队人马走动,两边赭色的土壤簌簌地落,几棵歪脖子松树上满满的白幡惊得飘摇不定。陈翻译看得难受,一边走一边扯下来,团成一团砸在地上,还要踩上几脚。

虽说两山夹峙是埋伏的好地方,好在山并不高,山间的情形个子高的一眼就能看见,众人并没放在心上,横冲直撞进了村,将马拴在大榕树上,三三两两一组分散行动,熟门熟路地钻进外表最气派的几家搜。

眺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山,陈翻译没来由地心惊肉跳,跟军曹嘀咕两句,要了四个人径直往对面的墓地走,村里这些人一个个神神叨叨,逃命的本事却不错,被军曹一惊动,此时肯定都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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