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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焚城(7)

湘水泪流满面,打开她的手,飞奔而去。胡大奶奶追了两步,小脚哪里追得上,叉着腰大吼,“你跑,你跑,本事不长长脾气,你跑了就别回来!”

害他没头没脑挨了一顿骂,湘湘过意不去,循着田埂追,湘水在田间地头跑惯了,她却不行,一路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湘水,赶快接住她,那里水深!”胡小秋话音未落,湘湘分散了注意力,一脚踩到草上,还来不及叫出声,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渠里。

村里顿时惨呼声一片,纷纷朝田埂上跑,胡大爷刚刚爬上山,看到下面乱成一团,暗道不妙,拉着小满就往山下冲。众人注意力都在田间,没发觉一辆吉普车悄悄开进了村口的晒谷坪,有两人跳下车,对着田埂中那一群人遥遥相望。

湘湘被女人们接去洗澡救治,小满插不上手,听到一个孩子说村口有大车,赶紧冲过来,和顾清明打个照面,心头一热,老远就招手叫道:“顾大哥,顾大哥!”

看着小满跑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脸,顾清明眉头一松,朝他淡淡微笑。

湘湘其实很快就醒了,被老老少少一堆女人围着,又是掐又是闹,大呼小叫声声入耳,有些哭笑不得,扯着嗓子叫小满。小满应声而入,身后竟跟着一个笑微微的顾清明,湘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小满知道她的心思,等所有人一走,凑到她耳边道:“他是来接我们回去的!”

湘湘惊喜交加,跳下床就要走,小满狠狠敲了她一记,把她塞进被子里,湘湘自知失态,连忙乖乖躺下装死。

门口的顾清明正看得来劲,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胡大爷正吸着水烟袋上上下下打量他,满脸的皱纹在烟雾中愈发纠结,顾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胡大爷对抢走自己宝贝孙子的人半分客气也不讲,冷哼一声,掉头而去,顾清明哪里遇过这种不讲理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傻眼了。

小满追出来,嘿嘿笑道:“大爷,我们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胡大爷停住脚步,恨恨道:“回去回去,你还没搞清楚啊,这里才是你的家,长沙那房子是你姐夫的,姓薛,不是姓胡!”

小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腆着脸笑道:“知道知道,房子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塘也是我的,山也是我的,大爷先帮我看着,等我回来啊!”

胡大爷终于露出笑脸,敲敲他的头,轻叹道:“你奶奶跟我不来往,我不怪她,你是我胡家人,家业都有你的份,不管别人怎样你总要回来看看。听说湘湘的亲事定了,我也没有办法,你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以后一定要早些立业,不要老靠你姐夫,让亲家看不起,让湘湘听闲话!”

小满头点得如鸡啄米,胡大爷知道他归心似箭,怕他厌烦,满腹叮嘱说不出口,叹了又叹。小满也跟着薛君山混了多日,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迅速收敛喜色,满脸凄然道:“大爷,我知道您老人家对我好,我都记得呐,长沙现在乱得很,我回去好好跟奶奶说说,争取把全家人都带回来。”

听到这句,胡大爷终于心满意足,强忍着笑意指指他身后,小满会意,轻声道:“这是我姐夫的朋友,我们刚好在湘潭碰上,就是他派人把我们送到家的。”他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加了一句,“据说他来头很大,当初我姐夫为了拉拢他,还准备把湘湘嫁给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姐夫这次麻烦大了!”胡大爷话一出口,立刻满脸懊恼地闭嘴。小满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天真道:“我姐夫官很大,谁敢给他麻烦?”

“大个屁!”胡大爷瞪他一眼,迅速堆出笑脸朝顾清明走去,和他哼哼哈哈一气,把人请到堂屋去喝刚做好的芝麻豆子茶。

顾清明欣然应允,和小满擦肩而过时向他递个戏谑的眼色,小满老脸一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房间,闷头收拾行李。湘湘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眯眯看他,小满突然想起离开时薛君山凝重的表情,不知怎么来了火气,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滚边的披风往她面前一砸,愤愤道:“你就知道笑,什么事情都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湘湘脸色一僵,慢慢放下头发随手结个辫子,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提着箱子就走,小满连忙去抢,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一阵,小满放了手,低头讷讷道:“我没骂你。”

湘湘嘴角一弯,挺直了背脊走出他的视线。

当湘湘再次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到水渠里洗了个澡,这闷声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立刻长大了些,满脸笑容,神态淡定自然,那黯淡的眼眸似乎被什么点亮,黑白分明中有两簇小小的火光,让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湘水又去跪祠堂,湘湘热热闹闹跟大家打过招呼,跟胡大爷讨了人情,进去把他拖了出来。湘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被她轻轻捶打几下算赎了罪,这才进去洗澡换衣裳。

回到堂屋,湘湘凑到顾清明身边坐下,无比认真地为他服务,顾清明也不阻止,安坐如山,一边听胡大爷不知所云又带着明显讨好的闲扯,一边享受美味的点心和芝麻豆子茶。

长庚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也看出这贵客不同寻常,知晓胡大爷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久,客人只怕半句都没听懂,忙用官话毕恭毕敬道:“长官,您想不想带些野味回去,我们山里的野鸡野兔子味道真是没得说!”

顾清明微微一笑,沉默着摇摇头。

长庚笑容一僵,只得来个单刀直入,“长官,听说长沙城里火还没熄,回去只怕很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脸色凝重道,“而且长沙城里死了不少人,我让伙计得空在湘江边上打捞尸体,光昨天一天就捞到十来个。”

顾清明冷冷道:“那你的意思呢?”

长庚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登时愣住了,胡大爷插不上话,把水烟袋往腰带上一别,口口声声去打野兔子,拉着小满就走。

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湘湘,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沉吟着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周恩来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赶紧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抖,泼得到处都是。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提着一簸箕红薯优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门开了一条小缝,奶奶把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奶奶轻轻扶起,奶奶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没想到这一会工夫,奶奶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奶奶,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奶奶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一同搀扶奶奶,一字一顿道:“奶奶,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奶奶,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湘湘偷偷摸摸出门一趟,很快被小满拽回来,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脸色发青,目光发直。

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奶奶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奶奶喝道:“别理她,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掀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盛家父子双亡,家业俱成灰烬,惨不忍睹,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疼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奶奶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孩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奶奶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靠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奶奶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靠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奶奶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奶奶笑道:“傻孩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刘明翰满脸尴尬,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家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奶奶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奶奶,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奶奶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奶奶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想办法。胡长宁夫妻带着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平安博同情,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他们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一听说要出门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两姐妹身边,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辫子,过去扶起奶奶。奶奶清醒些许,一眼扫过去,家里都是孩子,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擦擦泪水,撑着她的手起来,看脚边的菜刀已经没用,弯腰拾起,颠着小脚径直走进厨房,把从老家捎回来的骨头剁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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