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某个假日，我第一次逛了五道口周边的书店。那时的光合作用书店还安静地站在街角，我没有察觉到一丝告别的痕迹。雨枫书馆里弥散着独特柔软的芳香，好像一副要将男士拒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万圣书园不愧为“万圣”，走进去像进了一座殿堂，在其他书店你只需浏览搜索，有些书是用来扫视的，但是在万圣，你必要处处仰望，时时虚心。万圣对面的豆瓣书店和网络空间的豆瓣网并无关系，像一位历经岁月的老人，在阳光背后，将心底沉淀的箴言一一道来。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万圣隔壁有个我忘了名字的地下超市，在门口的墙上，用红黄两色打出“特价图书”的招牌，如不留意还以为又是什么商场让利促销大酬宾，沾满浮躁的烟火气和物质欲。我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心想万一遇到“中学教材全解”“黄冈密卷”，或者“××超值白金版大全集”，大不了转身走人而已。
沿楼梯向下，转角就是小书店。没有一本书有关我以为的功利主义。空间真的很局促，每两个书架间仅容一人，书全部按照出版社分开陈列，有点像豆瓣的风格，文化加朴素，陈旧加折扣。老板是个少言的中年人，但一说话就透出真诚与和善。这里不能刷卡，没有发票，只有免费的阅读和免费的塑料袋供你装书。它与热闹喧嚷的超市形成鲜明反差，不过，身在此处也要付出相应的经济代价。
不经意间，我遇到了曾经四处打探而未得的《人·岁月·生活》，只用五折就收归囊中。小店深处，书架与墙角之间，隐约露出一道半开的门，因为门口有捆扎的书高高垒起，我好奇又谨慎地推开去。比店面更加倾仄，昏黄的灯光里，除了书，还是书。只有贴墙的一块木板上，静静放着一副简单的碗筷，一只烟盒和一把剃须刀。
日子过得像流水。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力挣扎的生活里，阅读像阳台上的一杯水，放久了，没人理会，风吹之后，只剩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和曾经清淡的时光相比，加上不自觉的妥协，花更多的时间读书往往显得力不从心。书架也在慢慢丰富，那些书往往来自当当、卓越的促销活动中的战利品。我以为这样有多划算，事后才知道，只要我没有翻开那些纸张，没有遇见那些圣人，我永远不能得意地宣称它们是自己的战利品。
不知什么时候，“宅”成了中国人生活的主要方式。宅在家里，宅在网上，宅在无动于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去书店了，再次关注书店还是通过媒体——实体书店纷纷倒闭的消息终于在飞速运转的城市中激起了一朵小浪花。浪花卷着风朝我们赶来，想说些什么，想抓住什么，却砸在沙滩上，一下子碎了，空余一阵凉薄。
我还没有拜访过传说中的“风入松”，也没有再多看一眼光合作用，它们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后来，万圣书园又搬了家，好在只搬出几十米，除了“圣人”的密度有所增加，其余都保持如初，并未走远。
某天，我又想起蓝旗营超市里那家小书店，下车钻进超市才发现自己扑了个空。曾经那间房子，那扇门走进去就能遇到圣人隐士，如今盖上了一块厚重的布帘，掩盖了曾经关于书店的所有迹象。我去问超市员工大妈，她见我并不是对商品感兴趣，就干脆白过眼去。还是门口修表的大叔告诉我，他们不做实体书店了，在孔夫子旧书网上，店名叫作“贵知心”。
贵知心，我一路无精打采地念叨着这三个字，好像丢掉了一个老朋友。
豆瓣书店一直在招店员。赋闲的一段日子，我曾经去店里问过招聘的事情，但听完老板的介绍，我就打消了打理书店的念头，不为别的，无非是放不下舒适，担不起清贫。后来，听说一个朋友也有意向应聘，所遇与我相同，最后也只是委婉笑着拒绝。
能说我们不爱书店吗？她那样渊博，包容，沉静，持守，如同这座城市的灵魂散发光芒。我们不爱燥热的天气，我们都是喜欢乘凉的人，却没有能力保护一棵梧桐。在伐木工人走后，我们只能对着树桩深切缅怀。
好在，还有一些书店支撑着我们头顶清凉的绿色天空。它们并不矫健，却足够优雅；不见辉煌，但难得沉着。万圣搬家没有丢掉任何气质；单向街迁徙之后，再增分店；彼岸书店和字里行间一直是凤凰读书会的主要阵地……
还有南京著名的先锋书店。很多同事谈起南京，都将先锋视为第一去处。常在微博上关注书店的动向，那里的百米艺术画廊，琳琅满目的文化图书，舒适静谧的阅读环境，一个个极具创意的角落设计，都在千里之外吸引着我。
有次，下班乘地铁，换乘通道里遇见一个熟悉的纸袋：一个大大的“書”字映入眼帘，下面一行小字——大地上的异乡者。定睛一瞧，果然是先锋书店的袋子。提袋子的女孩扎着马尾，戴了顶黑色贝雷帽，硕大的环形耳坠在两侧摇晃。我有种错觉，提着先锋书店的袋子，整个人都文艺了，忽然心里生出不知多少向往。看看自己手里握着塑料袋那么苍白，上面印着“当当网”的橙色字样，哗啦啦的嘈杂被淹没在匆匆擦肩的人群中。我上了电梯，再一转弯，发现先锋纸袋和那女孩都找不到了。
站在地铁站台，我吹着空荡荡的风发愣。总向往实体书店诗意的人文环境，却常常光顾折扣最多的网上书店。对实体店的热爱只停留于口头表白，不肯多花几块钱去支持实体书店。但对于并不宽裕的读书人，以有限的金钱换更多的“圣人”经典不是更好吗？那么实体书店究竟于我们有何价值？我们对它又能作何维护呢？
那些供奉千万圣人的书店，像一座座文化庙堂，静默悠远，又固执地与时代节奏格格不入。我不知它们的香火能持续多久。庙堂不能解决世人的吃饭穿衣，却供奉着信仰。倘若有天信仰都被驱逐出境，我们的心灵该向何处皈依？
某次和人聊起择业，我说曾经想过开一家书店。话音刚落，我看到对方嘴角一撇，咂着舌头，质疑与不屑的目光侧扫而来。好吧，我没再多说。我猜，纵然她阅书万卷，她心里已经住不下一万个圣人了。
风过无痕
晏殊有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好一个“不如怜取眼前人”。在岁月之河，无数帆影来来往往，你抓不住任何一只，望断天涯也望不到你魂牵梦绕的那一个，你还要穷尽一生不肯走出梦境吗？总要给缺憾留个出口，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
曾经痴迷于黄景仁的诗作，最让人难以释怀的，是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黄景仁一生历经穷困潦倒，怀才不遇的同时，又遭逢一段有始无终不可言说的爱情悲剧。并非所有的两情相悦，最后都得以双宿双飞。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倘若世间所有的感情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倘若它像一张漂亮的贴纸该多好，需要时能迅速附着，不需要时揭下来也不会疼痛。只要说声再见，过往的所有悲伤与欢笑都能化作风烟，向远方飘散，不再与我们纠缠。若真如此，世间将少去多少酸楚的泪水，多少游荡的浪子，多少凋零的心？
然而，回忆是这个世界上永远处理不完的后事。只有去面对，去承受，眼睁睁看它在心里划开长长的伤口。
时光，你为何不能再柔软些，好让我们从容赶赴每一场聚散相依的筵席。
晚上乘地铁，座位上坐着个酣睡的男生。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小心挡住身后拥挤的人群，满面暖意看着睡梦中的人。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没有什么帅气和美貌。到一站停车时，车厢晃动把男生摇醒，女孩笑着轻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男生眯着眼笑笑，起身换女孩坐下，也依旧没说话。才发现，两人在用手语交流。他们用举止神情表达，用眼睛倾听，用心微笑。
七点钟的地铁里拥挤如潮。人们发呆，打游戏，浏览新闻。人们疲惫，冷漠，百无聊赖。这两人却在沉闷的世界里独享安静温柔。也许每对情侣之间的感情是不能进行比较的，但我面前这对相依在无声世界里的年轻人，让我感受到久违的美好和纯粹。
如果他们可以言语，可以聆听，是不是会更加完美？但谁又能确定自己认为的缺憾也必将阻挡别人的幸福？生命充满了偶然的相遇，无常的遭逢，它本身就是一场跌宕四起的旅程。我们经历的风景，相识的同伴，都是或长或短的片段，能做的只有珍惜和等待。就如这对情侣，我不知他们的开始，更预料不到结局，但眼前温存的一刻就足以为他们留下日后珍贵的回想。
三千后宫佳丽，冷酷多疑的雍正独对甄嬛难以忘情，任凭甄嬛从清澈如水纯洁无邪转变为保全自身心计多端，被她戏弄得一败涂地。也许有人会说，是雍正糊涂了。但以雍正的狡黠精明，何尝看不穿甄嬛的骗局，只是他甘愿配合罢了。
后宫妃嫔在皇帝面前多唯唯诺诺，没有人能恰到好处地体会他的兴致和心境，疲于政务之余，连说一个笑话都无人能懂，这该是何等落寞。唯有甄嬛能与他同时写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唯有甄嬛能在离别之际深情凝望，低吟一声“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令雍正钟情的，不是甄嬛酷似纯元皇后的姣好面容，也并非她冰雪聪明的过人才情，而是世间唯甄嬛一人能真正懂得自己。所以甄嬛的离开，才会让雍正倍加寥落。人生的寂寞也不过如是。
漫长的一生，无数的风景，倘若只有一人令你情有独钟，哪怕明天就执手相看泪眼，哪怕此后不再重逢，你是否愿意孤注一掷，只为了生命中最美丽的温柔？或者，你为了逃避此后长久的失落与伤痛，索性也放弃了绚烂却短暂的幸福。或者，拼却青春换一场繁华，等往事散尽，你独坐人生边上，回忆如春，心存感念。
我有所思在远道，却奈何不了绵绵迢递的时空距离。便不如任风肆意吹过，不管它从远方来或是到远方去。那风声，吹起很多个如烟似梦的日子，在深夜将失落的心一一收紧。那风声，又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将旧日情结悄然埋藏。
且听风吟。至于风中的所有，不必停留，不必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