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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

寄许京兆孟容书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跃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馀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甈,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读言。以此大罪之外,互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霿,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恨,心肠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惸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先墓所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耶!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

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辩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郑詹束缚于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反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技,又婴恐惧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尔见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底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存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馀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与杨京兆憑书

月日,宗元再拜,献书丈人座前:役人胡要返命,奉教诲,壮厉感发,铺陈广大。上言推延贤隽之道,难于今之世,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剥丧顿瘁,无以守宗族复田亩为念。忧悯备极,不唯其亲密旧故是与,复有公言显赏,许其素尚,而激其忠诚者。是用踊跃敬惧,类向时所被简牍,万万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献左右。

大凡荐举之道,古人之所谓难者,其难非苟一而已也。知之难,言之难,听信之难。夫人有有之而耻言之者,有有之而乐言之者,有无之而工言之者,有无之而不言似有之者。有之而耻言之者,上也。虽舜犹难于知之,孔子亦曰“失之子羽”。下斯而言,知而不失者妄矣,有之而言之者,次也。德如汉光武,冯衍不用;才如王景略,以尹纬为令史。是皆终日号鸣大吒,而卒莫之省。无之而工言者,贼也。赵括得以代廉颇,马谡得以惑孔明也。今之若此类者,不乏于世。将相大臣闻其言,而必能辨之者,亦妄矣。无之而不言者,土木类也。周仁以重臣为二千石,许靖以人誉而致三公,近世尤好此类。以为长者,最得荐宠。夫言朴愚无害者,其于田野乡闾为匹夫,虽称为长者可也。自抱关击柝以往,则必敬其事,愈上则及物者愈大,何事无用之朴哉?今之言曰:“某子长者,可以为大官”,类非古之所谓长者也,则必土木而已矣。

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岩廊之上,蒙以绂冕,翼以徒隶,而趋走其左右,岂有补于万民之劳苦哉!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凡以此也,故曰知之难。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孟子病未同而言。然则彼未吾信,而吾告之以士,必有三间。是将曰:“彼诚知士欤?知文欤?”疑之而未重,一间也。又曰:“彼无乃私好欤?交以利欤?”二间也。又曰:“彼不足我,而惎我哉?兹咈吾事。”三间也。畏是而不言,故曰言之难。言而有是患,故曰听信之难。唯明者为能得其所以荐,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听,一不至则不可冀矣。然而君子不以言听之难,而不务取士。士,理之本也。苟有司之不吾信,吾知之而不舍,其必有信吾者矣。苟知之,虽无有司,而士可以显,则吾一旦操用人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预备而熟讲之,卒然君有问焉,宰相有咨焉,有司有求焉,其无所以应之,则大臣之道或阙,故不可惮烦。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后生为文,希屈、马者,可得数人;希王褒、刘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陆机、潘岳之比,累累相望。若皆为之不已,则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后代乃可知之。今之俗耳庸目,无所取信,杰然特异者,乃见此耳。丈人以文律通流当世,叔仲鼎列,天下号为文章家。今又生敬之。敬之,希屈、马者之一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断于古书,老生直趣尧、舜之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难有也。然则文章未必为士之末,独采取何如尔!

宗元自小学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至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去年吴武陵来,美其齿少,才气壮健,可以兴西汉之文章,日与之言,因为之出十数篇书。庶几铿锵陶冶,时时得见古人情状。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远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谭亦云,亲见扬子云,容貌不能动人,安肯传其书?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犹为今之人,则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观之,古之人未始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若吴子之文,非丈人无以知之。独恐世人之才高者,不肯久学,无以尽训诂风雅之道,以为一世甚盛。

若宗元者,才力缺败,不能远骋高厉,与诸生摩九霄,抚四海,夸耀于后之人矣。何也?凡为文,以神志为主。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灾,五年之间,四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坏墙穴牖,仅免燔灼。书籍散乱毁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尽意于笔砚,矻矻自苦,以危伤败之魂哉!

中心之悃愊郁结,具载所献许京兆丈人书,不能重烦于陈列。凡人之黜弃,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独以无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质无所入,苟焉以叙忧栗为幸,敢有他志?伏以先君禀孝德,秉直道,高于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无似,亦尝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柳氏号为大族,五六从以来无为朝士者,岂愚蒙独出数百人右哉!以是自忖,官已过矣,宠已厚矣。夫知足与知止异,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禄位,亦所未能。今复得好官,犹不辞让,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进。如其不至,则故无憾,进取之志息矣。身世孑然,无可以为家,虽甚崇宠之,孰与为荣?独恨不幸获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馀年。尝有一男子,然无一日之命,至今无以托嗣续,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惧此而已矣。天若不弃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犹望延寿命,以及大宥,得归乡闾,立家室,则子道毕矣。过是而犹竞于宠利者,天厌之,天厌之!丈人旦夕归朝廷,复为大僚,伏惟以此为念。流涕顿颡,布之座右,不任感激之至。宗元再拜。

与裴埙书

应叔十四兄足下:比得书示勤勤,不以仆罪过为大故,有动止相悯者,仆望已矣。世所共弃,惟应叔辈一二公独未耳。仆之罪,在年少好事,进而不能止。俦辈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尝与游者,居权衡之地,十荐贤幸乃一售,不得者诪张排拫,仆可出而辩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恶,势益险,有喙有耳者,相邮传作丑语耳,不知其卒云何。中心之愆尤,若此而已。既受禁锢而不能即死者,以为久当自明。今亦久矣,而嗔骂者尚不肯已,坚然相白者无数人。

圣上日兴太平之理,不贡不王者悉以诛讨,而制度大立,长使仆辈为匪人耶?其终无以见明,而不得击壤鼓腹乐尧、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独呻吟者四五人,何其优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为不一征也何哉?大和蒸物,燕谷不被其煦,一邹子尚能耻之,今若应叔辈知我,岂下邹子哉!然而不耻者,何也?河北之师,当已平奚虏,闻吉语矣。然若仆者,承大庆之后,必有殊泽,流言飞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数百里之北,使天下之人,不谓仆为明时异物,死不恨矣。

金州考绩已久,独蔑然不迁者何耶?十二兄宜当更转右职。十四兄尝得数书,无恙。兄顾惟仆之穷途,得无意乎?北当大寒,人愈平和,惟楚南极海,玄冥所不统,炎昏多疾,气力益劣,昧昧然人事百不记一,舍忧栗,则怠而睡耳。偶书如此,不宣。宗元再拜。

与萧翰林俛书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鼽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瘆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夬鸟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往复益喜日:“嗟乎,余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余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馀润,虽朽枿腐败,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一释废痼,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与李翰林建书

杓直足下:州传遽至,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意皆勤厚。庄周言,逃蓬藋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往时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馀甘,破决壅隔大过,阴邪虽败,已伤正气。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所欲者补气丰血,强筋骨,辅心力,有与此宜者,更致数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理道,独怆怆如此。诚不足为理世下执事,至比愚夫愚妇又不可得,窃自悼也。

仆曩时所犯,足下适在禁中,备观本末,不复一一言之。今仆癃残顽鄙,不死幸甚。苟为尧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取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摧伤之馀,气力可想。假令病尽,己身复壮,悠悠人世,越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复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审矣。杓直以为诚然乎?

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常候战悸稍定,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著书亦数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远寄,但用自释。贫者士之常,今仆虽羸馁,亦甘如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岂敢众人待常州耶!若众人,即不复煦仆矣。然常州未尝有书遗仆,仆安敢先焉?裴应叔、萧思谦仆各有书,足下求取观之,相戒勿示人。敦诗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勉尽志虑,辅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宗元白。

与顾十郎书

四月五日,门生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致书十郎执事: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缨冠束衽而趋以进者,咸曰我知恩。知恩则恶乎辨?然而辨之亦非难也。大抵当隆赫柄用,而蜂附蚁合,喣喣趄趄,便僻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势异,则雷灭飙逝,不为门下用矣。其或少知耻惧,恐世人之非己也,则矫于中以貌于外,其实亦莫能至焉。然而当其时而确固自守,蓄力秉志,不为向者之态,则于势之异也固有望焉。

大凡以文出门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执事试追状其态,则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间招众口飞语,哗然诪张者,岂他人耶?夫固出自门下。赖中山刘禹锡等,遑遑惕忧,无日不在信臣之门,以务白大德。顺宗时,显赠荣谥,扬于天官,敷于天下,以为亲戚门生光宠。不意璅璅者,复以病执事,此诚私心痛之,堙郁汹涌,不知所发,常以自憾。在朝不能有奇节宏议,以立于当世,卒就废,逐居穷厄,又不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进退无以异于众人,不克显明门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愤悱,思有以效于前者,则既乖谬于时,离散摈抑,而无所施用。长为孤囚,不能自明。恐执事终以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将以有为也;犹流于向时求进者之言,而下情无以通,盛德无以酬,用为大恨,固尝不欲言之。今惧老死瘴土,而他人无以辨其志,故为执事一出之。古之人耻躬之不逮,傥或万万有一可冀,复得处人间,则斯言几乎践矣。因言感激,浪然出涕,书不能既。宗元谨再拜。

与韩愈论史官书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固,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其馀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沈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眇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讬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

退之馆下:前者书进退之力史事,奉答诚中吾病,若疑不得实未即籍者,诸皆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见遇。窃自冠好游边上,问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详。今所趋走州刺史崔公,时赐言事,又具得太尉实迹,参校备具。太尉大节,古固无有。然人以为偶一奋,遂名无穷,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难在军中,其处心未尝亏侧,其莅事无一不可纪,会在下名未达,以故不闻,非直以一时取笏为谅也。

太史迁死,退之复以史道在职,宜不苟过日时。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今孤囚废锢,连遭瘴疠羸顿,朝夕就死,无能为也。第不能竟其业。若太尉者,宜使勿坠。太史迁言荆轲征夏无且,言大将军征苏建,言留侯征画容貌。今孤囚贱辱,虽不及无且、建等,然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春秋传》所谓传信传著,虽孔子亦犹是也。窃自以为信且著。其逸事有状。

与刘禹锡论周易

见与董生论《周易》九六义,取老而变,以为毕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说,异孔颖达疏,而以为新奇。彼毕子、董子,何肤末于学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韩氏、孔氏说,而果以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韩氏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则是取其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则是取其过揲四分而六也。孔颖达等作《正义》,论云:九六有二义,其一者曰“阳得兼阴,阴不得兼阳”;其二者曰“老阳数九,老阴数六”。二者皆变用,《周易》以变者占。郑玄注《易》,亦称以变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阳九、老阴六者,九过揲得老阳,六过揲得老阴。此具在《正义乾篇》中。周简子之说亦若此,而又详备。何毕子、董子之不视其书,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学,将有以异也,必先究穷其书,究穷而不得焉,乃可以立而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读韩氏注、孔氏《正义》,是见其道听途说者,又何能知所谓《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观之,则见毕子、董子肤末于学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为书,非元凯兼三《易》者则诺。若曰孰与颖达著,则此说乃颖达说也,非一行僧、毕子、董子能有异者也。无乃即其谬而承之者欤?观足下出入筮数,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务先穷昔人书,有不可者而后革之,则大善。谨之勿遽。宗元白。

答刘禹锡天论

宗元白: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言。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不识何以为异也。

子之所以为异者,岂不以赞天之能生植也欤?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赞而显。且子以天之生植也,为天耶?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为为人,则吾愈不识也。若果以为自生而植,则彼自生而植耳,何以异夫果蓏之自为果蓏,痈痔之自为痈痔,草木之自为草木耶?是非为虫谋明矣,犹天之不谋乎人也。彼不我谋,而我何为务胜之耶?子所谓交胜者,若天恒为恶,人恒为善,人胜天,则善者行。是又过德乎人,过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与人为四而言之者也。余则曰: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而凶丰理乱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而一曰天胜焉,一曰人胜焉,何哉?苍苍之先者,力胜也;邑郛之先者,智胜也。虞、芮,力穷也;匡、宋,智穷也。是非存亡,皆未见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若操舟之言人与天者,愚民恒说耳。幽、厉之云为上帝者,无所归怨之辞尔,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无羡言侈论,以益其枝叶,姑务本之为得,不亦裕乎?独所谓无形为无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答元饶州论春秋

辱复书,教以《报张生书》及《答衢州书》言《春秋》,此诚世所希闻,兄之学为不负孔氏矣。

往年曾记裴封叔宅,闻兄与裴太常言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殽一义,常讽习之。又闻韩宣英及亡友吕和叔辈言他义,知《春秋》之道久隐,而近乃出焉。京中于韩安平处,始得《微指》,和叔处始见《集注》,恒愿扫于陆先生之门。及先生为给事中,与宗元入尚书同日,居又与先生同巷,始得执弟子礼。未及讲讨,会先生病,时闻要论,尝以易教诲见宠。不幸先生疾弥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谬,不克卒业。复于亡友凌生处,尽得《宗指》、《辩疑》、《集注》等一通,伏而读之。于“纪侯大去其国”。见圣人之道与尧、舜合,不唯文王、周公之志,独取其法耳;于“夫人姜氏会齐侯于禚”,见圣人立孝经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于“楚人杀陈夏徵舒,丁亥,楚子入陈,纳公孙宁、仪行父于陈”。见圣人褒贬予夺,唯当之所在,所谓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数十年,则不得是学矣。今适后之,不为不遇也。

兄书中所陈,皆孔氏大趣,无得逾焉。其言书荀息,贬立卓之意也。顷尝怪苟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务正义,弃重耳于外而专其宠,孔子同于仇牧、孔父为之辞。

今兄言贬息,大善。息固当贬也,然则《春秋》与仇、孔辞不异,仇、孔亦有贬欤?宗元尝著《非国语》六十余篇,其一篇为息发也,今录以往,可如愚之所谓者乎?《微指》中明“郑人来渝平”,量力而退,告而后绝,固先同后异者也。今检此,前无与郑同之文,后无与郑异之据,独疑此一义,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当指教焉。往年又闻和叔言兄论楚商臣一义,虽啖、赵、陆氏,皆所未及,请具录,当疏《微指》下以传末学。萧、张前书,亦请见及。至之日,勒为一卷,以垂将来。

宗元始至是州,作《陆先生墓表》,今以奉献,与宣英读之。《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赞也,若赞焉,必同于孔、跖优劣之说,故直举其一二,不宣。宗元再拜。

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核,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门户阶室,渐染砥砺,几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僇于世,身编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尨。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文也,咸嗜悦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当后世之讪怒,辄乃黜其不臧,救世之谬。凡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国语》。既就,累日怏快然不喜,以道之难明而习俗之不可变也,如其知我者果谁欤?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后之来者,则吾未之见,其可忽耶?故思欲尽其瑕纇,以别白中正。度成吾书者,非化光而谁?辄令往一通,惟少留视役虑,以卒相之也。

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昔人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今余为是书,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犹出乎是,况不及是者滋众,则余之望乎世也愈狭矣,卒如之何?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于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厉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答吴武陵论非国语

濮阳吴君足下: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

拘囚以来,无所发明,蒙覆幽独,会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一观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仰视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轶如此之才,每以师道命仆,仆滋不敢。每为一书,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处也。若《非国语》之说。仆病之久,尝难言于世俗。今因其闲也而书之,恒恐后世之知言者,用是诟病。狐疑犹豫,伏而不出,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以为当,仆然后敢自是也。吕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仆故为之标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

仆无闻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涂若螾蛭然,虽鸣其音声,谁为听之?独赖世之知言者为准,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汉时列官以立学,故为天下笑耶?是足下之爱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来言以污箧牍,此在明圣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讬焉?不悉。宗元顿首。

与吕恭论墓中石书书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书,甚善,诸所称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庐父墓者所得石书,模其文示余,云若将闻于上,余故恐而疑焉。仆蚤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十年来,偏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书,虽未尝见名氏,亦望而识其时也。又文章之形状,古今特异。弟之精敏通达,夫岂不究于此!今视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犹不能近古。为其“永”字等,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辞尤鄙近,若今所谓律诗者,晋时盖未尝为此声。大谬妄矣!又言植松乌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经,难信。或者得无奸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树之”,而君子以为议。况庐而居者,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过则为辟。故立大中者不尚异,教人者欲其诚,是故恶夫饰且伪也。过制而不除丧,宜庐于庭;而矫于墓者,大中之罪人也。况又出怪物,诡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为利乎?夫伪孝以奸利,诚仁者不忍擿过,恐伤于教也。然使伪可为而利可冒,则教益坏。若然者,勿与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而吾子赞焉,固无阙遗矣。作东郛,改市郾,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备,孽火不得作;化堕窳之俗,绝偷浮之源,而条桑、浴种、深耕、易耨之力用,宽徭、啬货、均赋之政起,其道美矣。于斯也,虑善善之过而莫之省,诚愨之道少损,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为病;然而万一离娄子眇然睨之,不若无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无出所置书,幸甚。宗元白。

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颣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苟或得其高朗,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

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刓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篆,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臾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足戚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必有所择,顾鉴视其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

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长人者之说,不唯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邪?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惟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大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

因南人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

又闻兄之莅政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又况闻于大君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与崔饶州论石钟乳书

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钟乳非良,闻子敬所饵与此举。又闻子敬时愦闷动作,宜以为未得其粹美,而为粗矿惨悍所中,惧伤子敬醇懿,仍习谬误,故勤勤以云也。再获书辞,辱徵引地理证验,多过数百言,以为土之所出乃良,无不可者。是将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谓其咸无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于土,然即其类也,而有居山之阴阳,或近水,或附石,其性移焉。又况钟乳直产于石,石之精粗疏密,寻尺特异。而穴之上下,其土之薄厚,石之高下,不可知,则其依而产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则油然而清,炯然而辉,其窍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人荣华温柔。其气宣流,生胃通肠,寿善康宁,心平意舒,其乐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则奔突结涩,乍大乍小,色如枯骨,或类死灰,淹顇不发,丛齿积颣,重浊顽璞。食之使人偃蹇壅郁,泄火生风,戟喉养肺,幽关不聰,心烦喜怒,肝举气刚,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以求其至精,凡为此也。幸子敬饵之近不至于是,故可止御也。

必若土之出无不可者,则东南之竹箭,虽旁岐揉曲,皆可以贯犀革;北山之木,虽离奇液瞒,空中立枯者,皆可以梁百尺之观,航千仞之渊;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凡其大耳短脰,拘挛豌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胜百钧,驰千里;雍之块璞,皆可以备砥砺;徐之粪壤,皆可以封太社;荆之茅,皆可以缩酒;九江之元龟,皆可以卜;泗滨之石,皆可以击考,若是而不大谬者少矣!其在人也,则鲁之晨饮其羊,关毂而輠轮者,皆可以为师儒;卢之沽名者,皆可以为大医;西子之里,恶而目宾者,皆可以当侯王;山西之冒没轻儳,沓贪而忍者,皆可以鑿凶门,制阃外;山东之稚騃朴鄙,力农桑,啖枣栗者,皆可以谋谟于庙堂之上。若是,则反伦悖道甚矣,何以异于是物哉!

是故经中言丹砂者,以类芙蓉而有光;言当归者,以类马尾蚕首;言人参者,以人形;黄芩以腐肠,附子八角,甘遂赤肤,类不可悉数。若果土宜乃善,则云生某所,不当又云某者良也。又经注曰:始兴为上,次乃广、连。则不必服,正为始兴也。今再三为言者,唯欲得其英精,以固子敬之寿,非以知药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饵,不必利己,姑务胜人而夸辩博,素不望此于子敬,其不然明矣,故毕其说。宗元再拜。

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奉二月九日书,所以抚教甚具,无以加焉。丈人用文雅,从知己,日以惇大府之政,甚适。东西来者,皆曰海上多君子,周为倡焉。敢再拜称贺。

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亍而无所趋,拳拘而不能肆,槁然若枿,聩然若璞。其形固若是,则其中者可得矣,然犹未尝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誉山泽之臞者,以为寿且神,其道若与尧、舜、孔子似不相类焉,何哉?又曰“饵药可以久寿,将分以见与”,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尝以君子之道,处焉则外愚而内益智,外讷而内益辩,外柔而内益刚;出焉则外内若一,而时动以取其宜当,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获是而中,虽不至耇老,其道寿矣。今夫山泽之臞,于我无有焉。视世之乱若理,视人之害若利,视道之悖若义;我寿而生,彼夭而死,固无能动其肺肝焉。昧昧而趋,屯屯而居,浩然若有馀;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独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谓天也,又何以为高明之图哉!

宗元始者讲道不笃,以蒙世显利,动获大僇,用是奔窜禁锢,为世之所诟病。凡所设施,皆以为戾,从而吠者成群。己不能明,而况人乎?然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大都类往时京城西与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时所执,推而大之,不为方士所惑。仕虽未达,无忘生人之患,则圣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陈矣。不宣。宗元再拜。

与李睦州论服气书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与邑中可与游者游愚溪,上池西小丘,坐柳下,酒行甚欢。坐者咸望兄不能俱。以为兄由服气以来,貌加老,而心少欢愉,不若前去年时。既言,皆沮然盻睐,思有以已兄用斯术,而未得路。间一日,濮阳吴武陵最轻健,先作书道天地、日月、黄帝等,下及列仙、方士皆死状。出千馀字,颇甚快辩。伏覩兄貌笑口顺,而神不偕来,及食时,窃睨和糅燥湿,与啖饮多寡犹自若。是兄阳德其言,而阴黜其忠也。若古之强大诸侯然,负固怙力,敌至则诺,去则肆,是不可变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则宜济师,今吴子之师已遭诺而退矣。愚敢厉锐擐坚,鸣钟鼓以进,决于城下,惟兄明听之。

兄凡服气之大不可者,吴子已悉陈矣。悉陈而不变者,无他,以服气书多美言,以为得恒久大利;则又安能弃吾美言大利,而从他人之苦言哉?今愚甚呐,不能多言。大凡服气之可不死欤,不可欤?寿欤,夭欤?康宁欤,疾病欤?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两事己所经见者类之,以明兄所信书,必无可用:愚幼时尝嗜音,见有学操琴者,不能得硕师,而偶传其谱,读其声,以布其爪指。蚤起则嘐嘐尧尧以逮夜,又增以脂烛,烛不足则讽而鼓诸席。如是十年,以为极工。出至大都邑,操于众人之坐,则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浊之乱,而疾舒之乖欤!”卒大惭而归。及年已长,则嗜书,又见有学书者,亦不得硕师,独得国故书,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吾书之工,能为若是。”知书者又大笑曰:“是形纵而理逆”。卒为天下弃,又大惭而归。是二者,皆极工而反弃者,何哉?无所师而徒状其文也。其所不可传者,卒不能得,故虽穷日夜,弊岁纪,愈远而不近也。

今兄之所以为服气者,果谁师耶?始者独见兄传得气书于卢遵所,伏读三两日,遂用之;其次得气诀于李计所,又参取而施行焉。是书是诀,遵与计皆不能知,然则兄之所以学者无硕师矣,是与向之两事者无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遗契者,密数其齿曰:“吾富可待矣”。兄之术,或者其类是欤?

兄之不信,今使号于天下曰:“孰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则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则又号日:“孰为李睦州客者?今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则凡兄之客皆左袒矣。则又以是号于兄之宗族,皆左袒矣。号姻娅,则左袒矣。入而号之闺门之内子姓亲昵,则子姓亲昵皆左袒矣;下之号于臧获仆妾,则臧获仆妾皆左袒矣。出而号于素为将率胥吏者,则将率胥吏皆左袒矣。则又之天下号曰:“孰为李睦州仇者?今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则凡兄之仇者皆右袒矣。然则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娅欲久存其戚,闺门之内子姓亲昵欲久存其恩,臧获仆妾欲久存其生,将率胥吏欲久存其势,仇欲速去其害。兄之为是术,凡今天下欲兄久存者皆惧,而欲兄速去者独喜。兄为而不已,则是背亲而与仇。夫背亲而与仇,不及中人者皆知其为大戾,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懔懔也。

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仇者失望而慄,亲者得欲而抃?则愚愿椎肥牛、击大、到群羊,以为兄饩;穷陇西之麦、殚江南之稻,以为兄寿。盐东海之水以为咸,醯敖仓之粟以为酸,极五味之适,致五藏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醉饱讴歌,愉怿欣欢,流声誉于无穷,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与去味以即淡,去乐以即愁,悴悴然肤日皱,肌日虚,守无所师之术,尊不可传之书,悲所爱而庆所憎。徒曰我能坚壁拒境,以为强大,是岂所谓强而大也哉?无任疑惧之甚。谨再拜。

与杨诲之书

足下幼时未有以异于众童,仆未始知足下。及至潭州,乃见足下气益和,业益专,端重而少言,私心乃喜,知舜之陶器不苦窳为信然。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而不化其子,何哉?是又不可信也。则足下本有异质,而开发之不早耳。然开发之要在陶煦,然后不失其道。则足下亦教谕之至,固其进如此也。自今者再见足下,文益奇,艺益工,而气质不更于潭州时,乃信知其良也。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而显然翘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为敌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爱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方其中,圆其外,今为足下作《说车》,可详观之。车之说,其有益乎行于世也。

足下所持韩生《毛颖传》来,仆甚奇其书,恐世人非之,今作数百言,知前圣不必罪俳也。及贺州,所未有者文又三篇。此言皆不欲出于世者,足下默观之,藏焉,无或传焉,吾望之至也。

今日有北人来,示将籍田来力。是举数十年之坠典,必有大恩泽。丈人之冤闻于朝,今是举也,必复大任,丑正者莫敢肆其吻矣。甚贺甚贺!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然其喜不减之足下者,何也?喜圣朝举数十年坠典,太平之路果辟,则吾之昧昧之罪,亦将有时而明也。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足下过今年,当侍从北下,仆得扫溪上,设肴酒,以俟趋拜。足下发南州,当先示仆,得与猎夫渔老,上下水陆,择味以给膳羞,虽不得久,亦一时之大愿也。过是无可道。

福来辞行急,不可留。言不尽所发,不具。宗元顿首。

再与杨诲之书

张操来,致足下四月十八日书,始复去年十一月书,言《说车》之说及亲戚相知之道。是二道,吾于足下固具焉不疑,又何逾岁时而乃克也?徒亲戚,不过欲其勤读书,决科求仕,不为大过,如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忧,忧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悲,悲则怜之。何也?戚也。安有以尧、舜、孔子所传者而往责焉者哉?徒相知,则思责以尧、舜、孔子所传者,就其道,施于物,斯已矣。告之而不更则疑,疑则思复之,复之而又不更,则去之。何也?外也。安有以忧悲且怜之之志而强役焉者哉?吾于足下固具是二道,虽百复之亦将不已,况一二敢怠于言乎!

仆之言车也,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今子之说曰“柔外刚中”,子何取于车之疏耶?果为车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弊车;果为人柔外刚中,则未必不为恒人。夫刚柔无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则出应之。应之咸宜,谓之时中,然后得名为君子。必曰外恒柔,则遭夹谷武子之台。及为蹇蹇匪躬,以革君心之非。庄以莅乎人,君子其不克欤?中恒刚,则当下气怡色,济济切切。哀矜、淑问之事,君子其卒病欤?吾以为刚柔同体,应变若化,然后能志乎道也。今子之意近是也,其号非也。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吾以为至矣,而子不欲焉,是吾所以惕惕然忧且疑也。

今将申告子以古圣人之道:《书》之言尧曰“允恭克让”,言舜曰“温恭允塞”,禹闻善言则拜,汤乃改过不恡,高宗曰“启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诛纣,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宁”。周公践天子之位,捉发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其弟子言日“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则自尧、舜以下,与子果异类耶?乐放弛而愁检局,虽圣人与子同。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子则肆之。其所以异乎圣者,在是决也。若果以圣与我异类,则自尧、舜以下,皆宜纵目卬鼻。四手八足,鳞毛羽鬣,飞走变化,然后乃可。苟不为是,则亦人耳,而子举将外之耶?若然者,圣自圣,贤自贤,众人自众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语,立道理,千百年天下传道之?是皆无益于世,独遗好事者藻缋文字,以矜世取誉,圣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则子果不能为中人以上耶?吾之忧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蝓矩而后纵之。今子年有几?自度果能不踰矩乎?而遽乐于纵也!傅说曰:“惟狂克念作圣。”今夫狙猴之处山,叫呼跳梁,其轻躁很戾异甚,然得而絷之,未半日则定坐求食,唯人之为制。其或优人得之,加鞭箠,狎而扰焉,跪起趋走,咸能为人所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顿,踣弊自绝,故吾信夫狂之为圣也。今子有贤人之资,反不肯为狂之克念者,而日“我不能,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书、为《说车》,皆圣道也。今子曰:“我不能为车之说,但当则法圣道。而内无愧,乃可长久”,呜呼,吾车之说,果不能为圣道耶!吾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吾岂教子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车说之不详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谓圣道,抑以吾为与世同波,工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悬定吾意,甚不然也。圣人不以人废言,吾虽少时与世同波,然未尝剪剪拘拘也。又子自言“处众中偪侧扰攘,欲弃去不敢,犹勉强与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为车之说耶?忍污杂嚣哗,尚可恭其体貌,逊其言辞,何故不可吾之说?吾未尝为佞且伪,其旨在于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尧、舜之让,禹、汤、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宁,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彼七八圣人者所为若是,岂恒愧于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后言,偃蹇而后行,道人是非,不顾齿类,人皆心非之,日“是礼不足者”,甚且见骂。如是而心反不愧耶,圣人之礼让,其且为伪乎?为佞乎?

今子又以行险为车之罪。夫车之为道,岂乐于行险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险,期勿败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险而利也,故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于危乱,期勿祸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置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今子之书数千言,皆未及此,则学古道、为古辞,尨然而措于世,其卒果何为乎?是之不为,而甘罗、终军以为慕,弃大而录小,贱本而贵末,夸世而钓奇,苟求知于后世,以圣人之道为不若二子,仆以为过矣。彼甘罗者,左右反覆,得利弃信,使秦背燕之亲己,而反与赵合,以致危于燕。天下以是益知秦无礼不信,视函谷关若虎豹之窟,罗之徒实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欤?彼终军者,诞谲险薄,不能以道匡汉主好战之志,视天下之劳,若观蚁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于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谏而又耸踊之;已则决起奋怒,掉强越,挟淫夫,以媒老妇,欲蛊夺人之国,智不能断,而俱死焉。是无异卢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顾险阻,唯嗾者之从,何无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钓奇欤?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与于琴张、牧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为的也。

且吾子之要于世者,处耶,出耶?主上以明圣,进有道,兴大化,枯槁伏匿缧锢之士,皆思踊跃洗沐,期辅尧、舜,万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艺达于邦家,为大官,以立于天下。吾子虽欲为处,何可得也?则固出而已矣。将出于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为子不取也。冯妇好搏虎,卒为善士;周处狂横,一旦改节,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气未定,而忽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恶佞之尤,而不说于恭耳。观过而知仁,弥见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独外之圆耳。屈子日:“惩于羹者而吹齑”,吾子其类是欤?佞之恶而恭反得罪。圣人所贵乎中者,能时其时也。苟不适其道,则肆与佞同。山虽高,水虽下,其为险而害也,要之不异。足下当取吾《说车》申而复之,非为佞而利于险也明矣。吾子恶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圆告子,则圆之为号,固子之所宜甚恶。方于恭也,又将千百焉。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矜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而恶之也?

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科,二年乃得仕。其间与常人为群辈数十百人。当时志气类足下,时遭讪骂诟辱,不为之面,则为之背。积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锄其气,虽甚自折挫,然已得号为狂疏人矣。及为蓝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谒于大官堂下,与卒伍无别。居曹则俗吏满前,更说买卖,商算赢缩。又二年为此,度不能去,益学《老子》“和其光,同其尘”。虽自以为得,然已得号为轻薄人矣。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思欲不失色于人。虽戒励加切,然卒不免为连累废逐。犹以前时遭狂疏轻薄之号,既闻于人,为恭让未洽,故罪至而无所明之。至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过,往来甚熟,讲尧、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于世者之难自任也。今足下未为仆向所陈者,宜乎欲任已之志,此与仆少时何异?然循吾向所陈者而由之,然后知难耳。今吾先尽陈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讪辱,被称号,已不信于世,而后知慕中道,费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尔而不已也。子其详之熟之,无徒为烦言往复,幸甚!

又所言书意有不可者,令仆专专为掩匿覆盖之,慎勿与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与子往复,皆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则子当自求暴扬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后道可显达也。今乃专欲覆盖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为也。士传言,庶人谤于道,子产之乡校不毁,独何如哉?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又何盖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为书,言文章极正,其辞奥雅,后来之驰于是道者,吾子且为蒲捎、駃騠,何可当也?其说韩愈处甚好。其他但用《庄子》、《国语》文字太多,反累正气,果能遗是,则大善矣。

忧悯废锢,悼籍田之罢,意思恳恳,诚爱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为欣且戚耶?但当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隟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时时读书,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则以告之。朝廷更宰相来,政令益修。丈人日夕还北阙,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当尽吾说。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答贡士沈起书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无恙。苍头至,得所来问,志气盈牍,博我以风赋比兴之旨。仆之朴騃专鲁,而当惠施、钟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览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宝甚厚。仆之狭陋蚩鄙,而膺东阿、昭明之任,又自惧也。乌可取识者欢笑,以为知己羞?进越高视,仆所不敢。然特枉将命,猥承厚贶,岂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谨以所示,布露于闻人,罗列乎坐隅,使识者动目,闻者倾耳,几于万一,用以为报也。

嗟乎!仆尝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间岁,兴化里萧氏之庐,覩足下《咏怀》五篇,仆乃拊掌惬心,吟玩为娱。告之能者,诚亦响应。今乃有五十篇之赠,其数相什。其功相百。览者叹息,谓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赐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荣盛时。若夫古今相变之道。质文相生之本,高下丰约之所自,长短小大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讯焉?

来使告遽,不获申尽,辄奉草具,以备还答。不悉。宗元白。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宁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无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幾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慄,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

二十六日,集贤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牍,太学诸生足下:始朝廷用谏议大夫阳公为司业,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于兹四祀而已,诏书出为道州。仆时通籍光范门,就职书府,闻之悒然不喜。非特为诸生戚戚也,乃仆亦失其师表,而莫有所矜式焉。而署吏有传致诏草者,仆得观之。盖主上知阳公甚熟,嘉美显宠,勤至备厚,乃知欲烦阳公宣风裔土,覃布美化于黎献也。遂宽然少喜,如获慰荐于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圣不讳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论列大体,闻于下执事,冀少见采取,而还阳公之南也。翌日,退自书府,就车于司马门外,闻之于抱关掌管者,道诸生爱慕阳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顿首西阙下,恳悃至愿乞留如故者百数十人。辄用抚手喜甚,震抃不宁,不意古道复形于今。仆尝读李元礼、嵇叔夜传,观其言太学生徒仰阙赴诉者,仆谓讫千百年不可睹闻,乃今日闻而睹之,诚诸生见赐甚盛。

於戏!始仆少时,尝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时说者咸曰:“太学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仆闻之,恟骇怛悸,良痛其游圣人之门,而众为是口沓口沓也。遂退讬乡闾家塾,考厉志业,过太学之门而不敢跼顾,尚何能仰视其学徒者哉!今乃奋志厉义,出乎千百年之表,何闻见之乖剌欤?岂说者过也,将亦时异人异,无向时之桀害者耶?其无乃阳公之渐渍导训,明效所致乎?夫如是,服圣人遗教,居天子太学,可无愧矣。

於戏!阳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并容善伪,来者不拒。曩闻有狂惑小生,依讬门下,或乃飞文陈愚,丑行无赖,而论者以为言,谓阳公过于纳訏,无人师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党狂狷,南郭献讥;曾参徒七十二人,致祸负刍;孟轲馆齐,从者窃屦。彼一圣两贤人,继为大儒,然犹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俞、扁之门,不拒病夫;绳墨之侧,不拒枉材;师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阳公之在于朝,四方闻风,仰而尊之,贪冒苟进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志,不遂其恶,虽微师尹之位,而人实具瞻焉。与其宣风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远近,又可量哉!诸生之言,非独为己也,于国体实甚宜,愿诸生勿得私之。想复再上,故少佐笔端耳。勗此良志,俾为史者有以纪述也。努力多贺。柳宗元白。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踰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日:“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日:“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

二十八日宗元白:前时所枉文章,讽读累日,辱致来简,受赐无量。然窃观足下所以殷勤其文旨者,岂非深寡和之愤,积无徒之叹,怀不能已,赴诉于仆乎?如仆尚何为者哉!且士之求售于有司,或以文进,或以行达者,称之不患无成。足下之文,左冯翊崔公先唱之矣,秉笔之徒由是增敬;足下之行,汝南周颍客又先唱之矣,逢掖之列,亦以加慕。夫如是,致隆隆之誉不久矣,又何戚焉!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倍乎上,上下洽通,而荐能之功行焉。故天子得宜为天子者,荐之于天;诸侯得宜为诸侯者,荐之于王;大夫得宜为大夫者,荐之于君;士得宜为士者,荐之于有司。荐于天,尧、舜是也;荐于王,周公之徒是也;荐于君,鲍叔牙、子罕、子皮是也;荐于有司而专其美者,则仆未之闻也,是诚难矣。古犹难之,而况今乎!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进相援也,退相拯也,已乃出乎今世,虽王林国、韩长孺复生,不能为足下抗手而进,以取僇笑,矧仆之龌龊者哉!若将致仆于奔走先后之地,而役使之,则勉充雅素,不敢告憊。

呜呼!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汩没至今,自视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诚明,达德行,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次之未能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退乃伥伥于下列,咕咕于末位。偃仰骄矜,道人短长,不亦冒先圣之诛乎?固吾不得已耳,树势使然也。榖梁子曰:“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过也。”盖举知扬善,圣人不非。况足下有文行,唱之者有其人矣,继其声者,吾敢阙焉!其馀去就之说,则足下观时而已。不悉。宗元白。

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

二十五日某白,冯翊严生足下:得生书,言为师之说,怪仆所作《师友箴》与《答韦中立书》,欲变仆不为师之志,屈己为弟子。凡仆所为二文,其卒果不异。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实也,实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慄慄不敢暇,又不敢自谓有可师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外不足当,众口虽恳恳见迫,其若吾子何?实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详读之,仆见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说,岂易耶?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至,斯则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卒中矢而死。仲尼岂易言耶?马融、郑玄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若曰仆拒千百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嗔目闭口耶?

敬叔吾所信爱,今不得见其人,又不敢废其言。吾子文甚畅远,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攻其车,肥其马,长其笑,调其六辔,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师欤?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师不乏矣。幸而亟来,终日与吾子言,不敢倦,不敢爱,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实,以其馀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秀才足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惎之。虽若是,当时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其大说具《答韦中立书》,今以往,可观之。秀才貌甚坚,辞甚强,仆自始觌,固奇秀才,及见两文,愈益奇。虽在京都,日数十人到门者,谁出秀才右耶?前已毕秀才可为成人,仆之心固虚矣,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秋风益高,暑气益衰,可偶居卒谈。秀才时见咨,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榖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馀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悫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榖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不具。宗元白。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辞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足下幸勿信之。

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古今,后来无能和。而仆稚騃,卒无所为,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患道不立尔。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书,知欲仆为序。然吾为文,非苟然易也。于秀才,则吾不敢爱。吾在京都时,好以文宠后辈,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汗重厚,举将去而远之。

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而受后事之累,吾是以惧。洁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而又何赖焉?然观秀才勤恳,意甚久远,不为顷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则吾曷敢以让?当为秀才言之。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乃以示之。既无以累秀才,亦不增仆之诟骂也,计无宜于此。若果能是,则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答贡士萧纂欲相师书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负戴经籍,退迹野庐,块守蒙陋,坐自壅塞。不意足下曲见记忆,远辱书讯,贶以高文,开其知思。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贷仆以丘山之号,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过厚也。前时获足下《灌钟城铭》,窃用唱导于闻人,仆常赧然,羞其僭踰。今览足下尺牍,殷勤备厚,似欲仆赞誉者,此固所愿也。详视所贶,旷然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词采之蔚然乎!鼓行于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举以见投,为赐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谓宜,顾视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芸其芜秽,甚非所宜,仆不敢闻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余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鍼攻熨,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中子之内藏,恬而不悟,可怜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甚矣,子癖于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啗土炭、嗜酸咸者,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与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爱吾子,然亦重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爱,但远言其证不可也,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及物之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啗嗜者。不具。宗元白。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在族父处,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

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则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宗元白。

复杜温夫书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者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然仆诚过也。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书频,吾不对答引誉,宜可自反。而来徵不肯相见,亟拜亟问,其得终无辞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观之矣。吾性騃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语人必于其伦,生以直躬见抵,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岂得无骇怪?且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连而谒于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辩生之才致。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庚桑子言藿蠋鹄卵者,吾取焉。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柳,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则其志果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视端形直,心无岐径,其质气诚可也,独要谨充之尔。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余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宗元白。

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而坠千仞之下者,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目宾太息,良久而去耳,其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持长绠千寻,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毙,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阨,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目宾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仁者耶?及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抚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辞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辞,祗益为黩。伏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馀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毙,没有馀恨,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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