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惯多年的慷慨陈词,到头来,还是自己胆小懦弱,苟且与芸芸大众,庸庸碌碌,渐渐地偏离少时的宏伟梦想。生在那个能将人心灵净化的海滨小镇,不觉由人追忆起最初的起点,最初的憧憬。晨光中的海风夹杂着咸咸的初恋味道,催人奋进,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展现出一个个瑰丽的少年梦。也就在这么小小的城镇里,整个宇宙被巧妙地融于其中,恰如其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些人,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时间就该消失,没什么好惋惜的,历史是见证者。
乡间小镇,丧葬婚嫁乃是大事。凡是有户人家办喜事,全镇的人都会知晓,倘若是大户人家,那喜事就格外隆重,所有人都会笑容满面地祝贺。但是,至今我心中有个“不解之谜”,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就作罢,像丧葬这样哀伤的白事,小镇里也有不少人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逝去之人的不尊重。一个人从出生至死亡,人生的轨迹就应该是这样:一尘不染地坠地,然后被一笔一划,勾勒出形形色色的人,好坏不是标准,终以佝偻老迈的身形回归死亡。这种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也许就是遇白不哀,遇红甚欢的价值导向。
“我长大要做一个科学家、发明家。”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课堂里站着的小孩用稚嫩的声音坚定地说道。那时旁边的所有人包括老师也就象征性地投来鼓励的目光,没有大人会相信这个小孩将来真的会实现今天的承诺。幼稚的承诺,点点闪烁,很多光明的希望被无尽的黑夜吞了下去,默默地,静了。后来的小孩已经背离当初的承诺,成功地臣服当初大家的回应。当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记者,表面风风光光,走南闯北偶尔会被称呼为“大记者”。这种恭维性的词汇听多了会像是吸食毒品上瘾般产生飘飘然的幻觉,迷失,沉沦。
回到恬静的小镇,手提着笨重的累赘包裹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发出抗议声。此时才感悟到贺知章《回乡偶书》沉郁的境界,一别十年,小镇送走了多少人,迎来了多少人。此时的我不知道应该用哪种身份回归故里,是游子,还是陌路人?改变的还在改变,不变,就意味着没有存在于世的必要性,存在即是合理的。低矮的土瓦砖砾修葺的平房已经被政府征迁拆除,轰隆地推土机正在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这片熟悉土地;不远的周边,鳞次栉比的红瓦楼房矗立着,其中不时还透露出一份西欧的小情调。一切都很陌生,梦乡中的城镇已荡然无存。工厂的烟囱中的黑烟冷酷地竖起中指,恶狠狠地鄙视了我一番。这就是远离家乡,违背承诺的悲惨结局吗?千言万语,澎湃汹涌,涌进胸腔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路过路边颓败的柳树,树干已经镌刻着岁月的皱纹,枝芽也已光秃蜷曲成个个团。时光是否留得住?如果时光是个老人,那么你永远都无法跑得过他,他是那么得睿智,那么得迅捷。任何人与他赛跑,无论是多么坚韧,多么强壮,多么年轻的人,都会从一个精壮小伙退变为腐朽老翁,输去青春、梦想、生命这三样宝贵赌注。当然,时光并不是永远不可战胜的,他有时也会打个盹休憩,这就是绝地反击战胜他的唯一机会。时光也许不会倒流,历史却能重演,而这时段,会有那么一些“竞争者”战胜脆弱,战胜怯懦,战胜生死,赢得了永恒的荣誉。“时势造英雄”,多少人曾摩拳擦掌等待着机会地眷顾,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位。
宁可轰轰烈烈地潇洒倒下,也不愿唯唯诺诺地卑微站立。这是当初我与父亲赌气出走的慷慨陈词。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虽说他一生也没走出更远的地方,在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和热爱的水泥工岗位摸爬滚打,拿着点微薄的血汗钱,硬生生撑着一家五口十多年如一日。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父亲的工作是替其他人家建造楼房砌砖墙,在家乡就叫做“水泥工”,现在应该可以冠冕堂皇地称为蓝领人员,亦可以用个光鲜地词汇——建筑师,与水泥打了几十年交道。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很少与我有交流,每天我爷爷接送我放学,到家后,一家人就一齐等父亲下班回来吃晚饭。在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也很少交流,大多也就说些像“你最近成绩怎样?”,“隔壁某某邻居出什么事了?”,“什么时候地里播种、收割?”……这些柴米油盐的家常事,对于我这个黄毛小儿,根本没有一丝丝吸引力,除了随声附和两声就默默不语。就这样和父亲的交流少之又少,形同陌路人。
父亲的第一次流泪,在我高中毕业填大学志愿表的时候。那次他哭得十分撕心裂肺,那种痛我至今还能感受到。自从高中我就读一所公办重点中学之后,父亲就对我寄予了厚望,那时每次看到父亲的眼神都是放光的,后来听父亲谈起当时,他时不时骄傲地向朋友和亲人炫耀我是多么多么有出息。
然而,高考的失利,不仅仅是给我自身严重打击,还是对父亲希望的抹杀。当时知道成绩时他脸上的表情,灰暗色调已经无法形容。从前放光的眼眸深深地被挤进深邃的两个黑洞之中,一丝光明都无法挣脱而出,眼眶边久久滑落心酸的泪水。当时看到父亲失望的神情,我噙着泪水递给他纸巾,突然被一阵风侵倒在地,脸上烙着红红的掌纹,但是我仍旧没有哭,因为挨揍的方式似乎能够救赎我对他所犯下的错。也许父亲的严厉管教从小就有,我日渐习惯了,我更小的时候有一次不知创下什么祸,他竟然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向我怒气冲冲走来,当时我差点被吓蒙过去,要不是爷爷奶奶和母亲拼死拦下,我到现在都会联想到他手中的刀挥砍在我脖子上的情景,由此我感叹:“感谢父亲大人不杀之恩。”我从地上站起,也没疼惜脸上红肿的掌印,强忍火辣辣地疼冷静地对父亲说道:“这分数二本线还是有希望的。”父亲听到这句话,似懂非懂,但是我至今还认为他是懂的。他也没回应我这句话,反而说:“我俩真不是父子,你看别人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都‘爸爸’叫,而你从上学到现在有叫过我几次?聊天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一天……”我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没有接话的勇气,失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来这段时间,我从门缝中常常看到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晚上默默翻阅着那本薄薄的《志愿推荐手册》,每次翻页都是充满着希望翻起而又失望地合上,一遍又一遍。后来,通过父亲的东奔西走,听各种专家推荐,最终还是让我放弃了公立大学,改选为就读省内顶尖的私立大学传媒大类。
昂贵的学费,年岁的摧残,陈旧的疾病都使父亲迅速老化。记得我上次回家看望他的时候,我惊讶他的脸似乎老了十年之久。在父亲亲自送我进入大学那天,临走前他对我说了一句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话:“我和你母亲拼死拼活赚的钱供你读书,现在也不希望你能有多么出色,将来会多么出人头地。我现在只希望你将来能不为非作歹,别给社会添麻烦就够了。”
其实,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希望就是这么简单:能真正做个大写的人。毕业多年,我一直恪守着当初与父亲的承诺,然而看着周遭各种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种种行为,我不禁为他们的父母感到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