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圆夜,天上却并没有圆月。
凤贤倚在花窗下,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通往凤栖宫唯一的一条甬道,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期盼,但更多的却是胆怯。
“娘娘,窗下风大,奴婢扶您到床上歇息吧!凤皇若是知道您这般不爱惜身体——”小婢忧心地看着她家娘娘。
“采若?”凤贤好似才回神的模样,轻声低咳,却难掩茫然,“你说云景今晚会来吗?”
她突然降低的嗓音并未被采若发觉,只听采若神采飞扬地肯定道:“自然会来,陛下心中最是挂念娘娘,哪怕前朝政务再怎般繁忙,也定要抽空来看娘娘一眼才能安心。”说到这里,她突然狐疑地瞅了眼低眉不知想些什么的绝色女子,“娘娘今天是怎么了?如何会这般问。”
凤贤掩饰地轻撩耳畔的发丝,“无事,只是最近听闻边关又起战乱……”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转而看向女婢说道:“你到膳房准备些粥品送到朝阳殿,并告知陛下,今夜寒风冷冽,身体要紧,就不要来回奔波了。”
可能是这个命令相对于以往来说太过奇怪了些,采若怔了许久才应下来,并将消瘦的女子扶到床榻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没人听到,就在门扉轻掩的瞬间,一声冗长的叹息如轻烟般飘散夜空。
采若说的话其实并不能完全形象地表达出凤帝对凤后的爱怜。
朝凤国在容云景当政前的十余年间就换了三代帝王,这三位帝王分别因体弱、刺杀、疾病而逝。而容云景,原本只是一介落魄皇族遗脉,生于囹圄长于乡野,若不是皇族血脉几欲断绝,他这个前太子的嫡孙又怎能在苏首相的一力扶持下接替皇位。
其实这样说来,凤帝实在应该感怀苏首相才是。但很可惜,这所有的一切,皆在以苏首相为首都力挺册立苏首相之女为后的瞬间,让容云景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在权倾朝野的苏云守面前,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窝囊。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全朝的反对,册立了凤贤为自己的皇后,这硕大后宫里的唯一的一个女人。
那是他贫贱时就爱上的女子,她聪慧、贤淑,在他眼中有千万般好。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从相识到相知,自相知到相爱,这岁月一天天地过去,就像一张经过时光打磨变得五颜六色的白纸。
他深爱着她,哪怕自己登上这万人敬仰的高座,即便在外人眼中的他是那么的威严而高不可攀,但在她的面前,堂堂的凤帝永远只是她的丈夫,他不让她叫他陛下,只喜欢从她嫣红的唇中听到一声“云景”。
他只作她一个人的云景。
后宫三千佳丽又如何,容云景全不在乎,他要的只是那个会娇憨笑着唤他“云景”的女子,其余的女子再貌美又如何,都不是她。
若是容云景还是那个落魄皇孙,这样的愿望其实很容易被满足。但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他现在是朝凤国的一国之君,前朝有苏云守把持朝政,册立凤贤为后很显然已是苏家能接受的底线,若还空置后宫,很显然,这已完全不可能。
“贤儿。”
空旷的朝阳殿中,凤帝身着黑底为边的锦缎蟠龙外袍,英俊的面庞,眉心微皱,那声低喃的轻唤低哑而无力。他合上奏章,这已是这个月第二十次上奏甄选秀女、填充后宫的折子。
“贤儿,我是不是很没用,竟要这般伤你的心了。”堂堂一介凤帝竟在瞬间颓然,似是苍老了十岁。
他再次翻开折子,执着狼毫笔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终是写不下那个“准”字!一滴水珠在奏章上,将那些字符氤氲散开——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薛公公的寻问:“陛下,皇后娘娘差人送东西过来了。”
“让她进来。”容云景浑身一颤,将息片刻才恢复了平日的冰冷面容,低头细细地收敛好愁容,看着跪拜在地的贤儿的贴身婢女采若。
“起来吧。”
采若起身,刚将膳食摆放好,就听凤帝道:“娘娘可歇下了?”
“回陛下,娘娘今儿有些困乏,早早就歇下了,还嘱咐奴婢让陛下保重龙体,今夜就不要来回奔波了。”采若恭敬低头,却恍惚还是能感觉到凤帝似乎怔了一下。
过了许久,才听到凤帝十分沉重地说了一声“你退下吧!”
采若偷偷抬头扫了一眼疲惫的凤帝,应了声,慢慢退了出去。
“哎……”
一声沉重的低叹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容云景掩住双眼,嘴角的苦笑怎么也无法抹消下去。
他此时真是无脸面对凤贤。哪怕有再多的理由,他也的确是辜负了她的深情,他对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就在他刚刚动摇将要写下那个“准”字的瞬间,已然成为一个谎言。
“贤儿,我要怎么做才能不伤害你……”容云景喃喃自语,他的自问实则是痛苦的自我谴责。
凤栖宫中,凤贤拖着病残的身子,端坐在梳妆台前,手指轻拢青丝,绽点红唇,唇角微微上勾,露出一个绝色却凄迷的笑。
“不好。”她轻轻低喃,“要笑得开心一点。”
她再试又试,一次复一次,却总是不满意。
看着铜镜里面无血色却也难掩绝色的憔悴面容,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怎么能这样呢?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凤贤有些茫然落泪,就像一个无措的孩子。但下一瞬间,就见她坚定地抹去泪痕,潇洒地掀开宣纸,写下了最后的绝笔。
她下笔如风,泪水成珠。本来不想哭的,但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将与那人天人永隔,心中便悸痛难忍。
这就是爱吗?这种不能由自己控制的情绪,竟也让这个原本感情淡漠的女子悲怀至此。
宣纸被一滴滴泪珠浸湿,将那一个个飞龙舞爪的文字模糊得如水雾般,看不清楚。她写了许久,勉强写完后,竟木痴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张张氤氲字迹许久。
虽然云景总爱弹着她的额头说她“真笨”,但他跟她都是知道的,她其实一点都不笨。
她知道前朝苏相与一干权臣对他的逼迫,填充后宫之事,他一个布衣皇帝能坚持半年已是强弩之末;也知道若是云景为帝,自己便会一直是他的软肋,使得他的复仇之行曲折万千;更知道他初登帝位,哪怕再怎么厉害也无法保全于她,时光飞逝,他们之间定会生出深如沟壑的嫌隙。
她什么都是知道的,只是情难自控而已。
凤贤右手紧捏着左胸心脏,“扑通——扑通——”,心房每一次的跳动,都是这般地令她疼痛难忍,几欲发狂。
“呵呵……呵呵……”似哭似笑,凤贤颓然地倒在地上,仰头看着头顶的金砖玉砌,却又似什么都没看进眼里。眼中的泪已无力聚集。
明明知道的,但是,她就是这般自私的女子啊!
到底还是无法忍受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那明明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明明从很小的时候,就注定了该只是她的男人。她跨越时空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倾心爱恋的男子,好难得对方也是爱恋她的,更难能可贵地认同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为什么呢?老天好会开玩笑。”凤贤无力地轻轻低喃出声,似是在问自己,又似在问别人。
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好似就只剩这么一条路可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