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依旧固执地认为北唐发动的战争是罪恶的,所以自从那天陈归去跟他说了唐帝的野望后,他便不再跟老人谈论这个问题,只是一心看书。
少年手中的书起先是越读越薄,然后又越读越厚,日子也如同书页一般一页页翻过,只不过书可以回头再读,生活却无法倒退重过。
陈归去看着每日准时在篱笆旁看书的少年,脸上挂着淡淡地笑意。
桃花已经开了落,落了开,往往复复两年了。
陈归去的目光随着一片飘洒的桃花瓣不断下移,然后落在少年的肩上。
陈归去似乎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少年的个头高了许多,两年前,他救下这个小猎户时,对方才十六岁,当时他个头不高,面容尚且稚嫩,眉眼间极为柔和,也只有那晚在青梨镇外的军营里,跟中年统领血战时,他的眼里才透露出一股凶狠的气息。
而如今昔日那个小猎户俨然长成一位颇具男子汉气息的少年,他来的时候十六岁,而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十八岁了呀,嘿嘿,刚刚成年而已。”
陈归去的嘴角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尽管在这个世界,世人一直遵循着男子十六岁行成人礼的传统,但是在陈归去的心里,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十八岁成年。
“小子,你来这里两年了吧。”
陈归去来到篱笆旁,看着隐隐已经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少年说道:“在我们那里,男子十八岁成年,你来这里已经整整两年了,我就给你行个成人礼吧。”
“成人礼?”
“老头子我要送你两件礼物。”
陈归去笑了笑,继续说道:“第一件礼物,我要给你起个名字,我陈归去的传人,总不能被人叫一辈子小猎户吧。”
少年闻言一怔,然后便低下头去,因为他的眼角已然微微泛红了,仔细一瞧,那里有些许晶莹。
他是个孤儿,从记事起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景象不是如平常孩童看到的父母亲切的面庞,而是无尽的黑夜以及压抑无比的树冠,耳朵听到的不是温柔的细语,而是孤傲森然的狼嚎。
是的,他没有名字,因为他没有父母,他甚至没有过给自己起个名儿的意识和想法,现在被陈归去忽然提了出来,少年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哭。
但是他毕竟一直以男子汉自居,就像陈归去说得那样,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少年强忍住流泪的冲动。
陈归去哪里看不出少年的情绪有些异样,他淡然一笑,说道:“第五十八页,第五行,念。”
少年拿起手中的书,翻到陈归去说得位置,然后念道:“子曰:‘君子不器。’”
“知道什么意思吗?”
少年想了想,道:“作为君子,不应该像器皿那样限制自己,应该胸怀天下,要博学多识,以不变应万变,持经达变,抱一应万,待人接物事事可为。”
“这是我对你的期望。”
陈归去忽然说道。
少年神情一滞,有些不解。
陈归去道:“严格算起来,你已经继承了我的衣钵,而我很看重传承,所以我自然对你有所期望,‘君子不器’就是我的要求,不论你将来遇到何人何事,我都希望你不要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做一个君子,胸怀天下,目光要放长远。”
陈归去将手轻轻搭在少年的肩上,语重心长道:“你要清楚一点,从你拿到这本书接受我的教育开始,你就已经跟世人不一样了,你脚下踩着的是一个民族五千年智慧的精华,你的起点高过世间所有人,所以眼界一定要高,但也不要忽略细节。”
少年静静地听完陈归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为什么是我?”
对,为什么是我?这是少年心中一直埋藏的疑问,此时此刻,他终于问了出来,这位名叫陈归去的老人跟他无亲无故,为何要如此对他?
老人笑了笑,他笑得很开心很轻松,以至于下巴的胡须不断地颤抖,一片刚刚落在其上的桃花瓣也颤落下来。
“理由很简单,因为你和我一样,体内没有经脉。”
陈归去道:“世人皆以为体内没有经脉便无法修行,但我想告诉他们,这是谬论。修行固然需要身体为基础,但我却认为,修行其实修的是人的本心。心到则气至,气至则融会贯通。我因为某些原因与修行无缘,但你是一块璞玉,你有无限的可能和价值,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修行者。”
少年闻言,微微蹙眉道:“难道你只是想证明这个?”
“不不不!”陈归去摆手道:“你小子太小看老头子我的器量了,这只是一条甚至都算不上原因的原因,世人如何看与我何干?我选你除了你跟我一样特殊的体质外,根本原因就是..”
陈归去哈哈一笑,道:“那天晚上你杀人的样子很帅,老子看你很顺眼!”
少年瞪大了眼睛,满脸愕然道:“就因为这?”
陈归去笑道:“在这个靠武力说话的世界,老子依旧执着于自己的眼光和才华,是不是很任性?”
他笑着拍着少年的脑袋说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可别让我失望呀,君不器!”
少年..哦不,应该是君不器,从这一天起就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仿佛做梦一般,望着不断凋谢的桃花林,发了一晚上呆,这是他两年来第一个没有读书的夜晚。
甚至他自己都没发现,正常人哪能定定地站立一晚一动不动,而陈归去却知道,君不器已经跨出了称为修行者的第一步,这位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验证了自己的说法。
修行便是修心,体内没有经脉又如何?
..
..
当山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君不器脸上时,他醒了过来。
望着几乎是一夜间落尽桃花的桃花林,君不器感慨万千,自己终于在十八岁时有了名字。
脚下的桃花依旧散发着幽香,君不器很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名字的缘故,还因为他刚刚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枯立一夜而没有丝毫疲惫。
这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这真是开心的一天!
君不器一边心中这般想着,一边在桃花林里手舞足蹈,一贯沉静的他在这一时刻才完全展现出一个十八岁少年应有的朝气。
然而下一刻,当君不器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时,他的动作猛然一滞。
桃花林边缘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那人一身黑色貂皮缝制的长袍,宛如一个幽灵一般,乌黑的头发紧紧的贴在脑门上,梳的一丝不苟,他的面容刚毅,五官很立体,尤其是眉眼之间,深陷的双眼宛如两颗黑色的珍珠,看起来极为深邃。下巴处留着些许胡茬,应该是许久没有清理的缘故,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那人站在一株桃树下,伸手随意折下一截桃树枝,然后望向君不器。
君不器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为对方折树枝这个动作,还是那平静深邃宛如黑色海洋的眸子望的他有些不自在的缘故,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你就是君不器?”
一道平静沉稳的声音响起,那人望着君不器忽然问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但却极具磁性,很有穿透力,似乎每一个话语间每一个字眼都饱含力量。
君不器愕然,他的名字是昨晚陈归去刚刚给起的,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不过还没等他发问,那人微微偏着头说道:“君,不,器..是君子不器的意思吧,没想到陈归去对你的期望这么大。”
黑袍男子向前走了一步,沉声道:“让我看看,你可否当得起这名字。”
话音一落,黑袍人前迈的左脚也同时着地,宽大的黑色皮靴踩在地上,一股莫名的波动沿着他的左脚扩散开来,地面上的桃花瓣不断颤抖,整个桃花林的空气忽然变得凝固起来。
君不器瞳孔骤缩,面对如山如海般气势,他下意识退后一步,只不过一个踉跄,他差点倒在地上。
等他缓过神来,抬起头,却见那名黑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前,两人对视一眼,君不器差点被那深邃的眼神吸引的心神失守,他只觉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黑色的海洋里翻覆,随时都有被浪花拍碎的危险。
下一刻,黑袍男子缓缓举起手中的枝条,他的动作极为舒缓优雅,如同慢动作一般,但君不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脆嫩的枝条看起来毫无威胁性,只不过在黑袍男子的手上,在君不器看起来,它俨然变成一柄利剑,没有任何招式,没有任何掩饰,就这么平直地向自己眉心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