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恭迎吾皇万岁万万岁。”
带着异国腔调的嗓音,有种难以形容的娇媚婉转,直如夏天里的一碗冰糖水,沁得人心脾都舒活极了;又似冬天里温热了的美酒,芳醇四溢,暖融融地顺入喉,瞬间,身心醇化在一种甜美的昏眩中。
关宁却听得眉头微皱。
一直以来,和冰心都用莽语交谈,不知她会本朝的官话。但他转念一想,冰心之母原是本朝人氏,加上莽国贵族崇拜中原文化,冰心会讲天朝官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爱妃平身。”含带笑意的清朗男声悦耳响起,关宁瞥见皇帝俊美的脸庞闪过一抹极其温柔的迷惘神色。
“谢皇上。”佳人曼声回答,款款起来的娇躯,轻盈似风中弱柳,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掀倒,令人生出一种伸手相扶、相挽的怜意。
关宁心念一动,赶在皇帝出手前,机警地闪身而出,一股雄浑的掌力隔空托稳那倾靠过来的娇贵人儿。
白玉般的脸盘抬向他,一双洗透般晶亮的黑玉眸子映出他威武俊美的形象,顿时盛满错愕。
冰心没有预料到关宁会出现在这里,她虽极力维持表面镇定,震惊的情绪依然使她感觉虚弱,头昏目眩。
注视着她苍白得像见到鬼似的表情,关宁懊恼极了。
他无意以这种方式向她宣告自己的身份。
但皇帝突然兴致大发,想到冰心苑走走,他能阻止吗?只能硬着头皮陪他走这一遭。
压抑住将冰心摇摇欲坠的娇躯搂进怀里的冲动,关宁沉默地退回皇帝身后。
“爱妃没事吧?”皇帝语音温柔地询问,惊艳的眸光无法自那张明艳照人的脸庞上移开。
“臣妾……”花瓣似的柔唇抖了抖,两排浓密的墨睫无力地覆下,娇弱的身躯似承受不住惊吓般颤抖地软倒,而且是精准地跌向皇帝。
关宁不满地攒起浓眉,待要再度出手,去路却被皇帝往前的身影巧妙地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张开手臂迎接自动投入怀抱里的美人儿,还抽空抛来一记促狭的眼色,仿佛在取笑他刚才的多此一举。
关宁的下颌微微抽紧,但对象是皇帝,能计较吗?
皇帝向来调皮,这阵子是闷了许久,好不容易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往好处想,表示他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然而,心爱的女人被他抱住,关宁当然高兴不起来!
“……胆小……”冰心软弱地说,轻颤的娇躯更加偎紧保护者。
“呵呵……不怕,不怕,有朕陪着你,什么都不怕喔。”皇帝怜爱地拍抚冰心,拥着她往里走去。
“你进宫十天,朕才来看你,不怪朕吧?”
呵呵,早知道冰心郡主是个大美人,他第一天就来看她了!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明白。”暂时抛下关宁,冰心使出浑身解数应承皇帝,得体地回答,烟水迷蒙的眼眸却泄露出一丝丝的哀怨,瞅得人心儿也跟着疼。
“难得爱妃懂事,倒是朕怠慢你了。”
可惜!
某人就是不识相,非但不效法宫人们垂目低视的恭敬,还将老虎一般凛然生威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过来,霎时明亮、炽热得像炎炎夏日晴空上的那团太阳,晒得人脑门发昏,所有的放逸情思全都无所躲藏,接着蒸发成虚无。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冰心嘴上答得体贴,心里却对皇帝的反应微感不满,而且很清楚这不满的情绪该向谁发泄。
嗔怨的眸光准确地投向屹立在皇帝左侧前方那个亮得刺目的人,随即像被烫着似的转开。
明明就是他不对,还一副全天下的人都负了他的冷傲。
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可恶!
前夜才潜进冰心苑,今天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大咧咧地跟着皇帝来。
他以为自己是谁呀——老实说,她也想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何以能跟在皇帝身边……
“冰心郡主是你的封号,还是你的名字也叫冰心?”
冰心心头一跳,差点漏听皇帝的询问。
她深吸口气。
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是冰心,可这个名字已经跟随幸福、纯真的少女岁月远去了。被绝望的命运压得难以喘息的她,还可以叫冰心吗?
刻意忽略心头那微微的疼,她巧笑倩兮地回应皇帝:“臣妾小名莲卿。生父姓何。”
“朕想起来了。上回莽国使者送来一封婚书,说你还在娘胎里就指给唐劭杰……”提起那人,皇帝的牙根都咬紧了。
冰心娇眸里晃过一抹狐疑,皇帝连忙放缓语气。
“算来,你们还是表兄妹的关系……”
“是。唐夫人是我表姨。”猜不出来皇帝话中含意,她小心回答。
“与唐家的至亲见过面了吗?”
“尚未。臣妾入宫只有十天,不知宫里的规矩,未敢造次。”
“至亲见面,算什么造次?”皇帝淡淡一笑,目光投向正从宫女手中接过饮品的近身侍从,喊道:“福星!”
“奴才在。”脸圆圆、眼圆圆、身体也圆圆的太监总管听话地上前答应,两手还恭敬地捧着红底的鎏金托盘。
“你端的可是冰镇的百花蜜?”皇帝问。
“正是。万岁爷惦记着天气热,担心娘娘初到京师,抵不过这热辣,要奴才准备着,送来冰心苑与娘娘共饮。”
“还不快送上!”
“是。”
冰心一听,随即起身想要拜谢,皇帝伸手搀住她。
“皇上待臣妾太好了,臣妾惶恐……”她顺势偎进皇帝怀里,柔声轻喃,一双媚眼儿几乎要滴出水来,瞅得人心猿意马,瞅得人……
可恶!
为何无法忽视他的注视?
那灼热的、锐利的、充满谴责的眼光,正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她……
她暗暗咬牙,说服自己不要去在乎,绝望地合上眼睫……
皇帝眉毛微抬,敏感地察觉到两道越发凶恶的眼光在注视着,他清了清喉咙,温柔地推开怀中的美人,冰心失望地张开眼睛,瞧见皇帝俊美的笑容,心情更加混乱。
“爱妃没必要惶恐。”皇帝凝视她秀美的容颜,温柔地道,“丈夫本来就该对妻子好。瞧这天热得让人直出汗,”他语音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瞅着她,还好奇地伸手碰触她柔嫩的脸颊,“古人有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敢情爱妃是天生丽质,有一副冰肌玉骨,否则为何皮肤滑凉,额上一滴汗珠儿都没有?”
冰心眨了下眼,随即笑了,“臣妾自幼便畏寒不畏热。在莽国,冬天酷寒又长,夏季炎热却短,先父……”她顿了一下,垂下眼睫,接着说:“臣妾是指继父……”
“查坦尔是吗?”皇帝挑了挑眉,示意福星将百花蜜端上来,自己先饮了半盅解渴。
冰心则让福星将自己的那盅百花蜜放在几上,微抖着唇,嗓音紧绷地回答:“是。”
“你们父女感情很好吗?”
“嗯。”
“查坦尔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放在膝上的小手紧了紧,藏在两排羽扇般眼睫下的眼珠快速转动,连那小嘴儿都抿紧了,现场顿时陷进一种窒闷的沉默中。
直到冰心轻轻地、长长地吸了口气吐出来,垂下的眼睑缓缓抬起,灿起两道湿润的眸光,静静地投向皇帝。
“我只知道他养我、育我,待我和亲生子女没有两样。”她的嗓音因压抑的激动而明显喑哑,“酷寒的冬季……我的炕床总是暖的,屋内因烧煮驱寒强身的药汁,大半时候弥漫着蒸汽。三个奶妈轮流用她们温暖的身躯为我取暖。吃的是热的高汤,穿的是保暖的上好毛皮,整日窝在炕上,我才能熬过那一个个寒冬……甚至当国主想要……”
她因回想起难堪的往事而说不下去,发颤的娇躯,苍白的表情,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为之不忍,何况是多情的皇帝。
“别说了……朕明白,朕了解……”他拥住她,尽管不明白也不了解,仍心疼地连声道。
“不……”她在他怀里摇着头,声音哽咽。
心里的伤痛是那么深、那么沉,被迫要苦苦压抑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抒发的管道,哪里还按捺得住。
然而,累积已久的伤痛又该从何说起?除了任泪水滂沱流出,满心的激动却冲不出紧涩的喉头化做言语……
“呜……”正当她身心茫然时,一声悲呼突然传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
“娘娘太可怜了……”
“你是什么人?敢在万岁爷面前放肆!”福星沉声斥责。
站在冰心苑宫女群首位的人儿被吓得跪倒在地,簌簌发着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好音?”冰心眨掉眼中的迷蒙,认出对方身份,惊呼出声。
皇帝按住怀里的美人,和气地问:“这宫女是爱妃的人?”
“是。请万岁爷原谅好音。好音从小就服侍臣妾,是照顾臣妾多年的乳娘的女儿,她……”
见她满脸着急,皇帝连忙安慰:“别急。既是爱妃的人,朕自然舍不得怪罪。福星!”
“奴才在。”
“别吓到她。要她起来,慢慢回话。”
“是。”福星转向跪立的宫女,“万岁爷的话都听见了吗?还不谢恩,起身回话!”
“谢……万岁爷……”好音胡乱地朝皇帝的方向磕了下头,慌张地爬起来。
“你叫好音是吗?”皇帝若有所思地瞄向一旁的关宁,见他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铁面,目光冷峻地审视着缩着肩、颤抖的小宫女,不由对好音生出同情来,“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是。”好音仍抖着声音回答。
“抬起头,让朕看看你。”
“是。”好音戒慎恐惧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清水脸蛋。
但皇帝只随意瞄她一眼,抚着下巴提出询问:“为何说娘娘可怜?”
“娘娘本来就很可怜。”皇帝亲切的模样让好音胆子大了起来,她红着眼眶,扁着小嘴回答。
“好音……”冰心咬了咬红唇,欲言又止。
“娘娘,您还要让自己委屈到什么时候?”好音不满地道,“您现在的身份不同了,有万岁爷保护您,谁都委屈不了您!”
“好音……”冰心鼻头一酸,泪水扑簌簌地流,一下子便淌满了柔滑如脂的颊肤。
这模样,非但瞧得好音心疼不已,想要走上前为她拭泪,却因不敢造次而踌躇,也令瞧见她伤心模样的人跟着心酸。
“爱妃这一哭,可把朕的肝肠都哭碎了。”皇帝叹息地为她拭去泪痕,眼光痴迷地凝视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见识过不少美女哭泣,可没人像何莲卿这样,即使是流着泪,也有一种勾人魂魄的妩媚,让人好想好生疼惜呀。
可惜,非常可惜!
在一道不认同的眼光笼罩下,皇帝只得颓然放下想要抱美女的手,他一本正经地转向好音。
“你把爱妃的委屈都说出来,一个字也不准漏掉。”
“是。”好音精神一振,随即张合着小嘴诉说:“娘娘自幼便是美人胚子,得元帅和长公主宠爱……”
“长公主?”皇帝疑惑地挑起眉。
“查坦尔娶了莽国国主桑颜卡邦的长姐云良。”低沉的嗓音冰冰凉凉地负起解惑的任务,在炎热的夏日里颇有消暑功用,皇帝瞄着声音来源。
“长公主是娘娘的嫡母没错。”好音附和,“她与元帅将娘娘视为心头宝,长公主常常带娘娘进宫拜谒太后。在娘娘十四岁时,国主看见了娘娘,他……”
说到这里,她惊惧地抽息。
“是不是桑颜卡邦想对朕的爱妃无礼?”皇帝恼火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