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依忽然觉得，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画面啊，父慈子孝，丈夫俊秀，儿子可爱。可是这幅画还能维持多久，能永远鲜明下去吗？
昊奕叽叽喳喳地说着：“父皇，我们去宫外玩好不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宫外走了。这次带上二哥，二哥，你不知道，外面的街上可热闹了，一眼望去都是人。”
子祺乖巧又疏离地笑了笑，安静地低下头不说话，眼角余光却瞥了冰依一眼。
卫聆风拍拍昊奕的小脸，放下他，淡淡看向子祺：“你们先出去吧。”
子祺依旧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微散的额发在他眼前轻轻飘动：“是。”
昊奕却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袖子嚷嚷：“父王，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卫聆风低头看着他晶晶亮的琥珀色眼眸，脸上浮起了几分无奈：“只要你娘愿意……”
“哇！父王最好了！”昊奕开心地冲到子祺身边，“二哥你听到没，父王答应了，我们可以去宫外玩了！”
冰依看着一沉一闹的两人笑笑，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卫聆风慢慢暗下脸来，沉声道：“子祺，你带昊儿先出去。”
子祺点点头，拉起昊奕的手，刚走出一步，手腕却被五枚冰凉的手指握住了。
“等一下。”冰依将子祺拉回来，“刚刚是不是跑得太急，头发都散了。”
说着，抬手解下他束发的玉冠，将几缕凌乱的发丝用手轻轻兜拢。昊奕在一旁嘻嘻叫着：“二哥，蹲低一点啦，娘的手够不到了。”
子祺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如玉的面颊红若朝阳，乖乖蹲下身去，一脸尴尬别扭，墨玉般的眼眸却闪烁着点点光辉。
“OK！”指尖拂过少年柔顺丝滑，几乎没有一点瑕疵的发，冰依满意地笑道，“出去玩吧，记得别太疯了，这季节还是很容易中暑的。”
“知道了，娘真唠叨……”昊奕的笑声随着两个小小身影蹦出枕霞阁而逐渐远去。
直到完全听不到那银铃般的笑声，冰依的思绪才回到这屋子中，刚刚还有几分飞扬的心情，顿时无比地沉郁下来。
该如何理清这纠缠的线头，该如何做出这残酷的选择，又该如何看懂自己心中的感情呢？
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冰依本能地惊呼了一声，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原本的位置已被人占了，而她正被牢牢扣在那占位的人怀中。
卫聆风拧过她略有些发白的脸，眯起眼：“朕倒不知，你何时待子祺如此亲厚了？”
一听这个，冰依顿时恼起来，豁得转过身与他对视：“这话亏你问得出来，子祺是我儿子还是你儿子？你怎么能对他如此冷淡，他才不过七岁，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有多渴望你的关注，他背负的孤独有多深！”
卫聆风倏地拧起双眉，双眸变得寒冰般冷彻、利刃般尖锐：“那么你又是否真的看不出，朕为何要待他冷淡和疏离？”
冰依心头猛地一颤，背部仿佛有人用尖利的指甲滋地划过，却不知是为那眸中的寒光，还是为那话中的深意。
卫聆风抿了抿唇，将收摄不住的阴邪敛起，慢慢靠近发呆的女子：“冰依，你可以对所有人好，却唯独对我残忍，是吗？”
“我……”冰依想说，我没有，可她想起锦魄的话，想起那至今无法做出的选择，却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究竟，我的心在哪里？真的……还在十年前吗？
冰依轻轻伸出手抱住那男子明显消瘦了的温暖身躯，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卫聆风，你能爱我一辈子吗？”我又是否能爱你一辈子呢？
卫聆风回抱住她，微微笑道：“傻丫头，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吗？”
冰依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眼中竟有了几分湿意：“卫聆风，我想出宫。”
卫聆风无奈而又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发：“朕不是已经答应昊儿了吗？”
“不是的。”冰依将眼睛埋在他的肩窝中，低声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卫聆风，我想一个人出宫。我想去其它地方走走，我想当一个四处游历的医生。”
卫聆风身体先是一僵，半晌没回味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待咀嚼出她话里的意思，陡然只觉一声惊雷劈在自己耳边。
他猛地捏住女子的肩膀将她提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冰依被那狰狞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勉强平顺下自己的颤抖，坚决地道：“我是说，如果我想出去，卫聆风，你会放我走吗？”
“你让朕放你走？！”卫聆风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墨玉般的眸底慢慢酝酿出汹涌的风暴。
“是的，卫聆风，你明不明白，我根本不想也不愿每日如金丝雀般待在这巨大的皇宫中，一年两年我不在乎，三年五年我为了你为了昊儿也待下来了，可是十年二十年呢？卫聆风，请你告诉我，除了每日吃喝玩乐，被人伺候，我的一生除了你和昊儿，还剩下什么？”
卫聆风的脸色苍白无比，捏着她手臂的五指几乎嵌进她肉里：“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朕给予你的一切的；原来在你心里，朕费尽心机为你所作的一切，是如此的多余和不堪？！你不愿每日吃喝玩乐，不愿被人伺候，不愿这宫里只有朕和昊儿，那你想要什么？想要朕的三宫六院吗？想要朕生一大堆儿子让你抚养吗？这才是你的愿望吗？！”
“卫聆风——！！”冰依大吼了一声，声音嘶哑而满含痛楚，“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握住肩膀的五指深深嵌入她的骨肉，冰依痛得脸色发白，嘴唇泛紫，却倔强地看着那失控的男人，不肯发出一点呻吟。
卫聆风终于似累极一般缓慢地松开手，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猛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冰依，为什么你不肯安分一点呢？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多舍弃一点呢？”
你明知道，我有多需要你；你明知道，我有多离不开你。
冰依缓缓地闭上眼，靠在他怀中，耳边听着他“扑通扑通”急促的心跳声，脑中却响起了锦魄的话。
水冰依，你不怕吗？
萧祈然能给你的，他都不能给；萧祈然能为你放弃的，他都不能放弃。
你们没有共通的思想，没有可以妥协的道德观，甚至没有比肩而站的天地。
在这个奢侈却犹如牢笼般的皇宫中，你被迫束缚了自由，消磨了意志，放弃了理想。终有一天，想起自己的选择，你真的不怕吗——
你与他，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Part 8.残酷的选择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冰依独自在宽大的床上辗转反侧了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
身侧，昊儿正微张着小嘴发出均匀的鼾声，冰依低下头，亲了亲他光滑的面颊，冰凉的唇和他温暖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昊奕忍不住皱了皱眉，咂巴下嘴巴，侧过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冰依宠溺地一笑，笑意未及眼底，却悄然逝去。她转身走出了房门。
就在冰依前脚刚踏出枕霞阁，后脚便有一个黑影风一般悄无声息地闪进风吟殿。
成忧一身暗灰着装，半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道：“娘娘进了昭阳宫。”
案几前，那靠坐在梨木椅上的男子，俊秀的脸庞一片苍白，显得无比疲倦。他缓慢地睁开眼来，淡淡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成忧闻言却没有立刻退去，而是低着头平静地道：“臣以为，皇上是多虑了。”
卫聆风支起身，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打断他。
成忧于是继续道：“莫说世间是否真有起死回生这等怪诞不经之事，即便真的有。事到如今，娘娘也不会忍心舍弃皇上的。”
卫聆风笑了笑，略带着嘲讽：“连朕也不确定之事，你倒是信心十足。”
成忧低下头：“臣并非对娘娘有信心，而是……这些年来，皇上为娘娘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若是，连这样的感情，娘娘都可以忽视；若是，事到如今，娘娘还要对自己的选择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么，这个女子也不配皇上爱了。”
不配爱吗？
卫聆风缓缓地站起身来，目光掠过昏暗宽阔的殿堂，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那一日，他还记得也是在这般昏黑的夜晚，她挺着隆起的肚子，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痛的在床上不断打滚。床单上是一滩殷红刺目的鲜血。
那一日，十几个太医一起磕头告诉他，娘娘的胎位不正，恐怕有生命危险。
那一日，雷声阵阵，大雨瓢泼。水宇天泽忽然如噩梦般出现在他面前。当他看到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女儿，看到那殷红刺目的血，坚持要带冰依的魂魄离去。
那时，他有多惧怕，有多愤怒，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甚至触不到水宇的身体。
然而，也是那一日，痛得神志不清，双目迷离的冰依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她说：“卫聆风，卫聆风……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不要放弃他，不要放弃他……”
她说：“卫聆风，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所以，请你不要放弃这个孩子，求求你……”
那一刻，年轻骄傲的帝王，第一次泪流满面。
水宇天泽终究还是没能带走神志模糊却拽着他手不放的女儿，冰依和孩子也终于转危为安，可他却留下了那么一句话。
——三五年的时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到时候，是选择你，还是选择萧祈然，我会听凭她自己的心愿。
卫聆风一步步掠过成忧身边，往风吟殿的殿门走去。低沉而暗哑的声音，随着那坚毅的步伐传到成忧耳中：“成忧，朕感谢你的维护。但你看到了朕的付出，却没有看到过祈然的付出，更没有看到她所做的牺牲。值不值得，又岂是三两句话能够衡量出来的。”
“朕从一开始就明白，她本不是一个能用高高在上的爱，绑缚在身边的女子。”
成忧心头一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女子微笑地对他说：“你谢我做什么呢？我留在他身边，并不是为了他好，而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成忧，我才要谢谢你一直守护着他，从未放手。”
原来，一直没看懂的，是自己。
看不懂那笑得云淡风轻的女子，看不懂那高深莫测的帝王。
他们之间，哪怕会争执，会彷徨，会相互抵触，却终究是懂得对方的。
望着卫聆风逐渐隐匿在黑暗中的颀长背影，成忧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自己是无须担心了。既然已掌握了先机，睿智如皇上，又怎会给娘娘反悔的机会呢？
从昭阳宫外看宫殿，只见一片漆黑笼罩，走进去，却完全是另一片天地。
冰依拢了拢衣服，看着镜像中锦魄那舒适的高科技的亮堂堂的房间，嫉妒万分。
锦魄敲完最后一个字母，终于抬起头来：“怎么，还没决定吗？”
冰依抬起眉眼，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锦魄合上轻薄“笔记本”的盖子，幽幽一笑：“老师一直说你是个死心眼的人，如果失去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幸福。很显然，这一次，老师猜错了。他的女儿，早就在锦衣玉食和别人的柔情攻势下，放弃了所谓的海誓山盟，至死不渝。难为他，还低声下气来求我这个学生，用耗尽毕生心血完成的发明来带你回归历史。”
冰依猛地握住拳头，指关节捏的咔咔作响，但最终还是慢慢松开来：“你也说过，如果我回去阻止祈然和步杀的死亡，并非改变了历史，而是开拓出一个崭新的平行空间。”
“我的记忆无法消去，这个世界的存在更无法抹煞，那么请问，这样的改变，到底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我不清楚。”锦魄慵懒地靠在电脑椅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笑意满面，却深不可测，“我只知道，换了当年若死的人是你，萧祈然……绝不会移情别恋。”
锦魄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如一把利刃，猛地插进冰依胸口，痛得她满面苍白，冷汗直流。
一句萧祈然绝不会移情别恋，只这一句，便勾起了她心底深处所有的罪恶感和痛楚。
什么告别的梦，什么梦中紫凤相送，都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想要去爱别人，真心真意地爱上了别人，却还贪心地冀望祈然能够原谅，能够接受。
这是多么自私而可笑的想法啊！
“水冰依，你想清楚了吗？”锦魄的语调缓慢而平稳，“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将再看不到他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错过了这次机会，世间将再不会有萧祈然这个人存在。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会。”冰依轻轻地说。一股锥心之痛在体内悄悄蔓延。
“我曾经那么全心全意爱过的人，将再也见不到了，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像爱他一样再爱上第二个人。错过这次机会，我怎能不后悔？”
锦魄眼眸猛地一亮，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分：“那么说，你决定了？”
冰依缓缓地抬起头来，低声而坚决地道：“是的，我决定了。”
锦魄仿佛松了口气般，站起身来：“那么，我马上去准备仪器，这可能需要花比较长的时间……另外，为了时空变异率的制衡，你在这个世界的有些痕迹必须抹煞，比如你的……”
“锦魄。”冰依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我的决定是，我不会离开。那个可以让我和他们周游世界、不离不弃的时空，就让他永远贮存在我的梦中吧。”
锦魄的动作僵了一下，缓慢地回过头来，他那个世界的灯光照射在眼睛上反射出一片白芒，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僵硬地站立着，手指搁在刚刚合拢的书上，如化石一般，仿佛几千几万年不会动弹。
可冰依却清楚听到了他低沉冰冷的声音：“是啊，我差点忘了。女人不都是这样吗？曾经的爱过去的情再深再重，也比不过眼前的温暖和柔情。女人不就是这么一种感性又无情的生物吗？”
冰依愣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她总觉得锦魄的样子很奇怪。那种冰冷愤恨又隐隐夹杂着一丝不甘的表情，虽然对着她，却好像不是在对她说。
“死了就可以忘，死了就该忘，是吗？如果……”
锦魄侧了侧头，镜片反光消失，冰依终于看清了他的眼。
如死水一般沉寂，那水底却泛着惊涛骇浪；如冰晶一般寒冷，那冰点却又燃烧着炽热怒火。
想爱，已无法爱；想恨，却又恨不起来。那是如何一种绝望？
锦魄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如果，爱情的结局是遗忘，那么又何必去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