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天色大亮，一伸手间，怀中的空无让陆林渐意识瞬间清醒，找遍了所有房间的所有角落，始终未见到她的身影。
茫然间发现了客厅茶几上，他昨天喝过的酒瓶下面，压着一张一菲留下的字条：
“林渐，我走了，自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愿，只因我知道，什么都好的你有些固执。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事事迁就你，我希望我能尽量地给你带来开心，让你感觉到我的爱，让你幸福！”
“这一次，请允许我任性一回，做我想做的事。我无法放下我的朋友，更何况这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这是我的原则。”
“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不要来找我。第二，心情不好时，千万不要开车。”
这一刻，陆林渐不得不承认，她走了，她真的走了，这一次他还能得到她的原谅吗？
昨天几乎一夜未眠，一上飞机一菲便沉沉地睡过去了，飞机落地，在旁边的乘客善意的提醒下，她才从熟睡中惊醒。
两秒的愣怔，她方忆起，已经来到另一个城市了，马上就可以见到楚明了。
肖妮先到，正在机场等着她，一菲远远地就瞅见她的身影，径直朝她面前走去。
“菲菲，你没事吧？”实在不是肖妮大惊小怪，眼前一菲的装束确实不一般。
秋日里的天气虽说已经不再像夏季那么炎热，可也不至于穿得那么温暖，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一个大墨镜，连嘴唇都用口罩遮着。
无法看清一菲的表情，只听见她淡淡地解释了一下：“我感冒有些严重，怕传染别人，走吧！”
昨天在电话里就听出她嗓子哑哑的，又加上得知了楚明的事，肖妮也没有多怀疑，俩人一路心情沉重地打车向医院方向奔去。
白色基调的病房里，只有楚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脸色瘦弱苍白，眼睛已经有些凹陷，颧骨明显突起，他睡着的样子很安详。显露在棉被外面的双手跟他苍白的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瘦得只剩下棵棵明显的指骨在支撑着。
一菲想要伸手去感受一下他手上的温度，却最终因为怕打扰到眼前的宁静而止住了念头。他的手指修长，很漂亮，和他比起来身为女生的一菲都有些自惭形秽。
有一次一菲跟他开玩笑说，楚明，你长着一双贝多芬的长手指，不去学弹钢琴，不觉得浪费材料吗？楚明妄自菲薄道，浪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没有这个天赋呢？我估计要是真去弹，明明是一曲高山流水，可能在我的手下会生出一股梅花三弄的忧伤感。
顺着他躺着的位置抬头看过去，一大幅画印入一菲的眼帘，准确地说，那是一张扩大版的照片。那张照片一菲再熟悉不过了，楚明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一菲正笑靥如花地站在他身旁。
肖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再环顾病房的四周，有好多张大小不一的相片，贴在病房四周的墙壁上。有一菲的单人照，有他们俩的合影，偶尔还能看到他们三人的合照，很多以前一直让她困惑不解的现象，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全明白了。
轻轻走出房门，把空间留给他和她，在走廊上碰到了正欲进入病房的中年女人，肖妮赶紧上前制止，将她引向一边，生怕有人进去打扰了病房里面的那份宁静。
“阿姨你好，我叫肖妮，是楚明的同学。”从中年女人的眉眼间，肖妮大致猜测到此人应该是楚明的妈妈。
秦梅温和地笑容隐不去心里难过：“你好！谢谢你能来看明明。”
肖妮能理解她的心情，上前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们知道得太晚了，我和一菲还有楚明，我们三个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他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一菲也来了？”秦梅眼中露出一丝惊喜。
看楚明妈妈的表情，好像对一菲很熟悉，对她的到来很期待的样子，肖妮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来了，正在里面陪着他，您放心吧！”
眼前的肖妮是一菲朋友，让秦梅瞬间感觉要亲热了很多，心里的好多话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借此机会，她忍不住向肖妮叙述起来。
两年前，得知楚明患肺癌晚期，预计活不到一年的实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比他本人还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可现实就是现实，不可能因为他们难以接受就会改变什么，于是她赶紧为他到处联系医院，她想要抓住哪怕是一丝的希望，拯救儿子年轻的生命。
医院很快便联系好了，本来当时计划十二月中旬的时候过来的，可是楚明非要坚持到元旦过后，拗不住母亲的再三追问，他才道出实情。他说他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舍不得那个叫做一菲的女孩，他一直计划着在下一年的元月一日向她告白的，也就是他们相识的第十年的第一天。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再向她做出什么承诺了，他只想和她过完那一天再走，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这样一个十年。也就是那个时候，秦梅记住了一菲这个名字，知道了这是一个儿子用生命在爱着的女孩，不过终究也只是一个没有结局的遗憾。
楚明为了推开她，让她从这几年来他给她营造的温暖中走出来，不给她未来的感情之路带来牵绊，撒谎说自己深爱的女朋友在北京，把自己来看病的事实，捏造成了追随爱情的假象。
来到所联系的医院，看到好多病情相同的人，经受着化疗带来的生不如死的折磨，最终有的却因为免疫力受损而提早结束了生命，楚明拒绝了住院。秦梅以为他是因为怕承受痛苦，哭着求他，让他勇敢地接受治疗，就当是为了体谅一个母亲不愿意失去儿子悲痛。可是楚明却说，妈妈，我不怕疼，如果说化疗能够保证延续我的生命，哪怕是比这个痛一千倍一万倍，我也可以承受。可是那是有风险的，我怕我会早早地离开，我不怕死，可我还没有看到她幸福，那样我走得会不安心的。
最终，他们选择了这家中医特色医院，因为楚明通过多方面的了解，走中医路线，采取保守固本的治疗方案，再调整好心态，保持乐观的心情配合治疗，让生命得到短暂延续，是很有希望的。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这么任性，特别要求了一间专属于自己的病房，在房间的四周挂上了一菲的相片，他说，看到她的笑容，他求生的意志会更坚强一些。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如今早已过了当初医生给他判定的期限，在治疗过程中楚明也没有遭受化疗那种非人的痛苦。
每次给一菲打电话，追问他找男朋友的事，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这让他有些着急。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中途楚明曾固执地回去过一次，只不过是偷偷地看了她两次便离开了。后来无意间得知她终于谈恋爱了，楚明像个孩子似的很开心，他说，妈妈，她终于走出来了，她终于恋爱了，终于有人替我照顾她了。然而，开心之后，秦梅却感觉到楚明很失落，他说，妈，我一直在期望着她找到新的爱情，可此刻我为什么觉得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对于他的难过，秦梅更为伤心，她是他的母亲，可他的儿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却因为另一个女人而不舍，为另一个女人而担忧，他怎么没想到儿子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该有多痛苦。
也就是那一刻，秦梅才意识到，从小到大，她给这个儿子的关心真的太少了。因为丈夫的早逝，所有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也需要关心，她需要一个坚强的臂膀让她依靠，最重要的是家里的生意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忙。丈夫离开两年后，她选择了再婚，并且很快又有了儿子，忙碌中她根本分不开身来照顾楚明。最终，楚明一直是由前夫的妈妈，也就是他的亲生奶奶一手带大，秦梅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充分的满足他们的需求，直到初三的时候，奶奶去世，他才搬去母亲跟继父的家里。之前一直活泼机灵的孩子，自从她再婚后变得沉默寡言，特别是相依为命的奶奶走后，楚明就更少言寡语了。不过楚明一直都很懂事，不任性，从来没有忤逆过母亲的意愿，从小到大成绩也一直都很优秀。大学毕业后就积极地帮助母亲和继父打理家里的生意，任劳任怨，特别是很多烦人的应酬，特别是一些必须喝酒的场合，因为担心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都尽量地替父母去应付。
就是因为一次醉酒后咳血，楚明才在医院检查出了自己的病情，之前一直就有些隐隐的不适，但都因为想到自己还年轻，没有重视，在检查出来之时，已是晚期。
秦梅一直自责，认为楚明是因为家里的生意，忙碌得生活没有规律，又加之频繁喝酒，才导致患上这么严重的病。后来通过对相关常识的了解，才发现他会得这个病，与他从小到大沉默寡言的性格是息息相关的。因为她这个做母亲地疏于关心，造就了楚明的整个成长历程中性格忧郁，大概自她再婚以后，才不到十岁的楚明，就学会了把所有的不愉快都装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秦梅放下家里所有的事，全心全意地照顾生病的楚明，对这个儿子，她真的亏欠得太多了。她只想在他最后的生命里，时时陪伴在他的身边，弥补这么多年来亏欠他的母爱，尽管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弥补得了。
在得知一菲已经恋爱后，秦梅曾提议，明明，把你生病的事告诉一菲吧，见她一面，不要太委屈了自己，好吗？可是楚明却说，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我不想因为我的事给她和他之间带来一丝的影响，所有的遗憾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要是能坚持到她穿上婚纱，走向进礼堂的那一天，我就知足了。
秦梅埋怨他，你这个傻孩子，你就没有关心过，你走了，妈妈怎么办吗？楚明也很难过，他又有些庆幸地说，妈，还好你不只生了我一个，你还有弟弟。他说，妈妈，你听说过爱的圆规吗？我就好比圆规脚下固定的那个点，在我的周围有一个爱的圆圈，一菲就在我周围转着的那个圈上，只是我的世界太小了，那个圈上满满地只站站她一个人，以后我不在了，你就尽量将对我的爱转移到她身上吧，无缘做您的儿媳，就把她当作女儿一样。
仿佛在听一个故事的肖妮早已泪流满面，傻傻的一菲，傻傻的楚明，她这一对傻傻的好朋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将这样的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为什么赐予了他们这么彻骨的爱却又要将他们残忍的分离？生离死别，多么残酷处罚。
楚明太虚弱了，一菲在他身边坐了好久好久都没有醒，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积如山，本用来遮挡眼睛红肿的墨镜，早已浸满了热泪。
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楚明正好瞥见一菲取下眼镜擦拭眼泪，眼睛红红肿肿的，开口弱弱地安慰她：“菲菲，不要哭，有我呢？”
即便是口罩遮掩了她的口鼻，他依然能确定是她，可他又好像还没完全清醒。是的，楚明的意识还停留在梦中，回忆的梦中。
那一年，一菲高考落榜，在那年月，这样的打击对于她这样一个成绩优异自信满满、指望着读书来跳出农门的农村女孩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所有对未来的美好设想在成绩出来的一刹那，仿佛都化为灰烬。带着失败的羞愧，对未来的迷茫，米一菲一头扎进了打工的人潮中，她在大街上发过传单，干过洗碗工，给快餐店当过送货员、、、、、、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让自己干很多很多的工作，把自己置身于筋疲力尽之中，以此来忘却思想上的迷茫。即便如此，当意识稍微清醒，她便陷入对未来缥缈的惶恐之中，她特别害怕这种感觉，又无力去改变，没有人能帮到她，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身心疲惫，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让迷茫的恐惧找不到机会去侵袭她的大脑，她的灵魂。
那一年的除夕夜，十八年来，米一菲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独自一人在外地的出租屋里，流着辛酸的眼泪，默默承受着一个人过节的孤独。
在春节过后的第四天，楚明拿着从一菲家里得到的地址找到了她。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好朋友肖妮和楚明一直都在打听她的消息，在放寒假期间亲自到了她家里。当得知她连过年都没有回家，楚明在家里过完年后，便仅凭着一个临时居住地址，贸然的搭上长途汽车，奔去寻她。
一菲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当楚明在冰冷的出租屋见到泪流满面的她时，说的就是这句话，菲菲，不要哭，有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