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945800000017

第17章

“我能……能不能在山里找个地方跟他会面呢?我去布列西盖拉太危险了。”

“罗玛亚的每寸土地对你来说都是不安全的,可是就目前而言,布列西盖拉要比别的地方更安全。”

“为什么?”“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当心,千万别让那个穿蓝色短衫的家伙看见你的脸,那是个危险人物-是呀,这场暴风雨真可怕!很久没见过葡萄的收成这么糟糕了。”

牛虻在桌上摊开双臂,把脸伏在上面,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醉汉。那个穿蓝色短衫的家伙快速朝四下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农民对着一壶酒谈论收成,另外一个山民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在马拉迪这个小地方,这样的情景见怪不怪。穿蓝色短衫的家伙似乎认为在一旁偷听不会有什么收获,于是他一口把酒喝下去,晃悠悠地走到另一间屋子,倚在柜台上懒散地和掌柜聊天。不过,他会时不时透过敞开的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坐在桌边的三个人。那两个农民还在一口一口地喝酒,谈论着收成和本地的天气,牛虻却毫无心事似的鼾声大作。

那个密探最终断定不值得在这家酒店耗费时间,付完账后,他摇摇晃晃地朝街道走去。牛虻连声哈欠,伸着懒腰,一副睡意蒙眬的模样。

“装模作样可真不简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将桌上的黑面包切下一块,“米歇尔,让你受惊了吧?”

“他们比八月份的蚊子更毒,没有片刻的安静。无论走到哪儿,总有密探在四周转悠,即使在山里也这样,以前他们可不敢进去冒险,现在却成群结队去那里活动-吉诺,对吗?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安排你和陀米尼钦诺在城里会面。”

“是啊,可是为什么要在布列西盖拉呢?边境小镇总是布满了密探。”“眼下布列西盖拉城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那里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香客。”“可是那里并不是交通要道啊。”

“它离去罗马朝圣的那条大道并不算远,在复活节很多香客都绕弯到那儿去做弥撒。”

“我并……并……并不清楚布列西盖拉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位红衣主教在那儿呀。你不记得去年十二月到佛罗伦萨布道的蒙泰尼里主教吗?听说他一到那儿就轰动了全城。”

“估计是吧,我向来不去听布道。”“他名气很大啊,人们都把他当成圣人呢。”“他是怎么出的名?”“我也不清楚。我想那是因为他把收入全都布施给了穷人,自己倒像教区的穷牧师,靠一年四五百个斯库陀过活吧。”

“啊!”那个叫作吉诺的人插嘴道,“远不止这些,他不仅捐出他的钱,还把全部的精力用来照顾穷人、安排病人治疗、倾听别人喊冤诉苦。米歇尔,我跟你一样不喜欢教士,可是蒙泰尼里大人的确跟别的教士不一样。”

“噢,我敢说他如果不是坏蛋,便是一个蠢货!”米歇尔说道,“总之人们对他如痴如醉,最近还有一个新的怪诞行为,香客们纷纷绕道前去,恳请得到他的祝福。陀米尼钦诺打算扮成卖十字架和念珠的小贩。人们喜欢买这些玩意儿,希望主教摸一摸它们,然后将其挂在小孩子的脖子上,以此避邪。”

“等等,我也乔装成香客吗?我倒觉得现在这副装扮对我就挺合适,可是,我在布列西盖拉这样露面是不……不行的。假如我被抓起来,这会成为对你们不利的证据。”

“你不会被他们逮住的,我们为你乔装改扮准备好了一套绝妙的行头,另外还有一张护照,一应俱全。”

“乔装成谁?”“一位西班牙的老香客-从山区来的悔罪的强盗。去年他病倒在安科纳,我们的一个朋友出于慈悲心肠把他弄到一艘商船上,送他去了威尼斯-那儿有他的朋友-为了表示感谢,他把他的证件留给了我们,这些证件刚好适合你。”

“悔罪的强……强……强盗?警方怎……怎么看呢?”“噢,没事!许多年前他就服完了苦役,之后他还到耶路撒冷去拯救自己的灵魂。他误杀了自己的儿子,一时悔恨交加,就投案自首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对,到时候弄个白胡子和假发就可以了。至于其他方面,证件上对其相貌特征的描述与你完全相符。他是个老兵,瘸了一条腿,脸上有一条刀痕,而且他是西班牙人-假如你碰上西班牙香客,你完全能够和他们交谈。”

“我和陀米尼钦诺在哪里接头呢?”“你跟着香客们走到十字路口-我们会在地图上指给你看,你就说自己在山里迷路了。到了镇上,你再跟随香客们一起进入市场,就是红衣主教住的宫殿前面那个市场。”

“噢,这么说,圣人也住起宫殿来了?”“他住在一侧的厢房里,其余的房子改建成了医院。你们全都在那里等他出来为你们祈祷。陀米尼钦诺会挎着篮子过来问你:‘你是一个香客吗,老爹?’你就回答他:‘我是一个不幸的罪人。’随后他会放下篮子用袖子擦一擦脸,你再用六个斯库陀向他买一串念珠。”

“他会安排谈话的地方吗?”“是的,趁人们张大嘴巴注视蒙泰尼里的时候,他会有充分的时间把会面地址交给你。这只是我们的计划,要是你不喜欢,我们可以通知陀米尼钦诺重新安排。”

“不,这样挺好,不过务必要把胡子和假发做得逼真一点儿啊。”

****牛虻坐在主教宫殿的台阶上,他从蓬乱的白发下面抬起头,用沙哑、颤抖的外国口音回答了接头暗语。陀米尼钦诺从肩上卸下皮带,把篮子搁在台阶上。那群农民和香客并没有在意他俩,他们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集市上来来往往。为了小心起见,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陀米尼钦诺满口当地土话,牛虻说的是结结巴巴的意大利语,中间夹杂着西班牙字眼儿。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出来了!”门口的人们喊道,“闪开!主教阁下出来了!”他俩也站了起来。

“喏,老爹,”陀米尼钦诺将用纸包着的一尊小圣像塞到牛虻手里,“把这个也拿上,等你到了罗马的时候,替我祈祷吧。”

牛虻把它塞到怀里,转身时正好看到那个站在台阶最高层的人。他穿着大斋期紫色法衣,头戴鲜红的帽子,正伸出双臂祝福众人。

蒙泰尼里缓步走下台阶,人们拥上去吻他的手。在他经过的时候,许多人跪下来,撩起他的法衣袍角放到嘴唇上。

“希望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听见那清越的、银铃般的声音,牛虻赶紧低下头,让头上的白发遮住面孔,陀米尼钦诺看见他的手杖在手中哆嗦,暗自佩服:“真会做戏!”站在不远处的一位女人弯腰从台阶上抱起了她的孩子。“来呀,契柯,”

她说,“主教阁下将会赐福给你,正如上帝赐福给孩子们一样。”牛虻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噢,真是难以接受!这些外人-这些农民和香客都可以上前同他讲话,他会用手抚摩他们的孩子的头顶,也许还会对那些孩子说一声“亲爱的”,就像他从前常说的那样……牛虻又坐在台阶上,他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恨不得钻进角落里,塞住耳朵,阻挡那个声音!的确,这超出了任何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一伸手便可触及那只亲切的手。

“你不想到里面歇一歇吗,我的朋友?”那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恐怕你是受凉了吧。”

霎时间,牛虻的心脏停止了,一股血流涌上心头,仿佛要将胸膛撕裂,然后血液反冲回去,在他的全身激荡、燃烧。抬头的一瞬间,牛虻看见了他的脸还有那充溢着温柔和怜悯的双眼。

“朋友们,往后退一些,”蒙泰尼里转身对人群说道,“我希望和他说话。”人们互相低语着,慢慢向后退去。牛虻咬紧牙关盯着地面,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蒙泰尼里把手轻轻地放在牛虻的肩头:“你一定有过莫大的不幸,我能帮你吗?”

牛虻一声不吭,只是摇了摇头。“你是一个香客吗?”“我是一个不幸的罪人。”

蒙泰尼里的问话恰巧与接头暗语合拍,牛虻趁机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机械地做出回答。他感觉到那只温柔的手像火一样烧灼着自己的肩头,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红衣主教俯下身来:“你愿意单独跟我说说话吗?或许我能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牛虻恢复了平静,直视着蒙泰尼里的眼睛:“没用的,这事不会有任何希望。”

一名警察从人群中走过来。“请恕我冒昧,主教大人。我看这个老头的脑袋有点儿不正常,不过他倒不是坏人,他的证件没有问题,所以我们不打算干涉他。他曾经犯了弥天大罪,服过苦役,现在正在悔罪。”

“大罪。”牛虻缓慢地摇了摇头。“很感谢你,上尉,请往旁边站点儿。我的朋友,假如一个人真心悔过,那么他就不会丧失希望。你愿意今天晚上到我这儿来吗?”“难道主教大人愿意接见一个杀死亲生儿子的人吗?”这个问题几乎带着挑衅的语气,蒙泰尼里听了直往后退,身体簌簌发抖。“无论你做过什么,上帝都不允许我责怪你!”他庄严地说,“在上帝的眼里,我们大家都是罪人。假如你来找我,我会接待你,正如我祷告上帝有一天或许会接待我一样。”

牛虻激动地伸出双手,迸发出积蓄已久的情感:“听着!基督徒们,你们全都听着!假如一个人杀死了他唯一的儿子-热爱且信赖他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假如他用谎言和欺骗把他的儿子引诱进死亡的陷阱里,那么这个人还有救吗?我曾在上帝和人类面前忏悔过我的罪孽,我也忍受了人类加在我身上的惩罚,他们已经把我放出来了。可是,上帝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说‘这就足够了’呢?什么样的安慰才能从我的心灵之中消除他的诅咒呢?什么样的宽恕才能弥补我所做的事情呢?”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人们看着蒙泰尼里,他胸前的十字架起伏不定。最后,蒙泰尼里终于抬起眼睛,用一只颤巍巍的手为牛虻赐福:“上帝是仁慈的,把你良心上的沉重负担置于主的宝座前吧,圣训有言:‘你不该蔑视一颗破碎、痛悔的心。’”说完,他转身向市场走去。依据小圣像包装纸上的指令,牛虻在晚上到了约好的会面地点。这是当地一位医生的家,他是“红带会”的积极分子。密谋起义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到了,大家对牛虻的到来表示热情欢迎,可见他确实是一个深得人心的领袖。

“能再次见到你,我们觉得十分兴奋,”医生说道,“可是,如果能见到你平安离开,我们会更加兴奋。这次你过来实在太冒险了,我本人是反对这个计划的。你真的以为今天上午那些警察没有留意你吗?”

“噢,他们哪能不注意我呢,不过他们没……没……没认出我来。陀米尼钦诺安排得太棒啦。他在哪里?我怎么没见他?”

“他还没到。这么说一切都很顺利?红衣主教给你赐福了吗?”“那有什么了不起。”陀米尼钦诺大步跨进门,插嘴道,“列瓦雷士,你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令人惊奇不已。你还有多少本事可以施展出来让我们佩服呢?”

“现在又怎么啦?”牛虻懒散地问道。他正倚在沙发上,抽着一根雪茄。他依旧穿着香客的衣服,不过白胡子和假发已经取下来了。

“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会演戏。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一出戏。你几乎把主教大人感动得流泪啦。”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列瓦雷士。”牛虻耸了耸肩,此时的他不愿多言语。众人发现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话来,转而请求陀米尼钦诺说明原委。听罢宫殿门前的那一个场面之后,大家一齐哄笑,除了一个年轻工匠。他担忧地说道:“我看不出这番表演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好处还是有一点儿的,”牛虻插话说道,“那就是在这个地区,我能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者小孩会怀疑我。不到明天,这个故事就会传遍布列西盖拉。当我碰到密探时,他只会想:‘这是那个疯子狄雅谷,他在市场上忏悔了自己的罪行。’毫无疑问,这就是得到的好处。”

“是的,我懂了。即便是这样,我也希望你当时没有愚弄红衣主教。像他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被这种花招愚弄。”

“他看起来的确像个好人。”牛虻懒洋洋地回答。

“桑德罗,你别瞎说!我们这儿不需要红衣主教!”陀米尼钦诺说,“如果蒙泰尼里接受去罗马高就的机会,那么列瓦雷士就不可能捉弄他了。”

“他是不会接受那个职务的,因为他舍不得丢下这儿的工作。”“或许是因为他不想被拉姆布鲁斯契尼手下的密探暗杀,他们对他有些成见,这一点我敢打包票。一位深孚众望的红衣主教,宁愿待在这样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山旮旯里,其中的道理可想而知了-你说是吗,列瓦雷士?”

牛虻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悠悠地说道:“这或许是‘破碎的、痛悔的心’之类的往事吧。”然后他仰起头来,看着那些烟圈消散:“好了,伙计们,现在我们来说正事吧。”

他们开始讨论偷运和藏匿武器的各种计划。牛虻专心致志地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句,纠正一些不准确的说法或者欠考虑的提议。等大家都说完了,他才提了几项切实可行的建议,这些建议基本没经过讨论便一致通过了。会上还决定:至少在牛虻安全返回塔斯加尼以前,会议不应该太晚结束,以免引起警方的注意。十点刚过,大家便各自散去,只剩下医生、牛虻和陀米尼钦诺。他们三人开了一个小会,商量了具体的细节。讨论结束之后,陀米尼钦诺抬头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十一点半了,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不然会被巡夜人发现的。”“巡夜人什么时候路过这里?”牛虻问道。“十二点左右,我得在他来之前赶回家。晚安,吉奥丹尼。列瓦雷士,咱们一起走好吗?”“不,我认为我们分开走会安全一点儿。下次我们在哪儿碰面?”“在鲍罗尼斯堡。我还没想好如何乔装,不过接头暗号照旧。我想,你明天就要离开这儿吧?”牛虻照着镜子,小心地戴上假胡子和假发:“明天上午,我同那些香客一块儿走。后天我佯装生病,住在牧羊人的小屋里,然后从山中抄小路到达指定的地点,我会比你早到。晚安!”

当牛虻站在一个巨大的谷仓门前向里张望的时候,教堂钟楼上的钟响了十二下。那个谷仓是临时招待香客的场所,空气污秽得让人难以忍受,里面躺着横七竖八的躯体,大多数人用力地打着鼾。这里实在令人作呕,根本无法入睡,于是牛虻决定在外面散散步,然后找一个小棚或者草堆,那里起码干净而寂静。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淡紫色的天空。牛虻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痛苦地回想着早晨的那一幕,后悔自己没有拒绝在布列西盖拉开会的计划。假如他一开始宣称这个计划太危险,那么他和蒙泰尼里就不会上演这出胆战心惊的滑稽闹剧。神父变化多大啊!然而他的声音丝毫未变,依然像过去对自己说“亲爱的”的时候一样。

巡夜人的灯笼出现在街道那头,牛虻转身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走了一段路,他发现自己来到教堂广场上,这里靠近主教下榻宫殿左边的厢房。月光如水般洒落在广场上,四处不见人影,牛虻注意到教堂的一个侧门虚掩着。这么晚了那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他或许能在里面找一条长凳,然后好好睡个觉,第二天早上在教堂司事进来前悄悄溜走。即便他被发现,人们当然会认为疯子狄雅谷躲在角落里祷告,然后被关在里面了。他在门口仔细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走了进去。月光从窗子上倾泻下来,在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宽阔的光带,一切清晰可见。蒙泰尼里双手抱拳,跪在祭坛台阶下面。

牛虻退回到阴影之中。他是否应该在蒙泰尼里看到他之前离开?那样无疑是最聪明的,或许还是最仁慈的。但是,仅仅走近一点儿-再看一眼神父的脸-又有什么害处呢?然后他就会回去接着从事他的工作。

他隐没在柱子的阴影之中,摸索着来到内殿栏杆前,然后停在靠近祭坛的侧门边。主教宝座投下的阴影很宽,足以遮住牛虻。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蹲下来。

“我不幸的孩子!噢,上帝。我不幸的孩子啊!”那断断续续的低语里充满了绝望,牛虻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蒙泰尼里低沉而无泪地呜咽着,仿佛承受着剧痛。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糟到这种地步。他曾经宽慰自己:“何必为它烦恼呢,那个创伤早就愈合了。”而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那创伤依然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它仍在流血。现在治疗它是多么简单啊!他只要举起手来-只要走上前去,说:“神父,我在这儿。”还有琼玛,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噢,只要他能宽恕就好了!只要他能一刀砍断深深打在他记忆上的烙印-忘掉那个拉斯加水手,忘掉甘蔗种植园和那个杂耍班子!他渴望宽恕,却不敢宽恕,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呢?

蒙泰尼里终于站起来,他画了一个十字,随后转身离开祭坛。牛虻赶紧退到阴影中,他浑身哆嗦,担心自己被发现。然后他松了一口气,蒙泰尼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那件紫色法衣拂过了他的面颊。神父走过去了,并且没有看见他。

没有看见他-噢,他到底做了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最宝贵的一瞬间-他竟然错过了。

他猛然惊醒,大步跨进亮光里:“神父!”

他的声音在殿堂穹顶下震荡,而他的疯狂渐渐转变成了恐惧。他又退缩回阴影里。蒙泰尼里瞪大眼睛站在廊柱旁,一动不动。牛虻不知道那一阵沉寂延续了多久,也许是短暂的一瞬,也许是永远。他心里突然一震,醒悟过来。蒙泰尼里的身子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栽倒,他的嘴唇蠕动着:“亚瑟!是的,那水很深……”

牛虻走上前去:“主教阁下,请您宽恕我!没想到是您呢,我还以为是一位教士。”

“噢,你是那位香客吗?”蒙泰尼里立刻恢复了平静。不过,牛虻看得出来,他手中的蓝宝石还在轻颤。

“你有什么事吗,我的朋友?天色已晚,教堂夜间是要关门的。”“如果我做错了事,主教大人,请您饶恕。我见门开着,就走进来祷告了,本以为是一位教士在那儿默祷,于是就等在这里想请他为我祝福。”牛虻举起从陀米尼钦诺手里买来的一个锡十字架。蒙泰尼里接了过来,他重新走回内殿,把它在祭坛上搁了一会儿。“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放宽心吧,上帝是仁慈的。去罗马吧,请求圣父为你祝福。祝你平安!”牛虻低头承受着祝福,随后慢慢转身离开。“别走!”蒙泰尼里说道。牛虻停在那儿,他用一只手抓紧内殿的栏杆。“你在罗马接受圣餐时,”蒙泰尼里说,“请为一个痛苦极深的人祈祷-一个灵魂非常沉重的人祈祷。”蒙泰尼里几乎含着眼泪说出这番话。有那么一瞬间,牛虻的决心发生了动摇,他就要暴露自己了。忽然,杂耍班子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我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麻风病人,一个被遗弃的人!上帝愿意听我的祷告吗?主教大人,我没法像您一样,把一个神圣的生命-一个清白无瑕、无愧无悔的灵魂奉于上帝的宝座之上。”蒙泰尼里忽然转身走开了,他说:“我能奉献的仅仅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几天以后,牛虻从皮斯托亚乘驿车回到佛罗伦萨。一下车他就直奔琼玛的处所。不巧的是,琼玛出门了。他留下一句话,说他明天再来,然后朝回家的路走去。他希望绮达没有钻进他的书房,那些夹带忌妒的责怪就像牙医锉刀的声音,假如今晚他还会听到她的责备,那么他的神经一定会无法忍受。

“晚安,毕安卡。”他在女佣打开房门时说道,“莱尼小姐今天来了吗?”女仆茫然地望着他:“莱尼小姐?先生,这么说她回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停在门前的脚垫上,皱着眉头问道。“她突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之后。她把所有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也没说要去哪儿。”“在我走了之后?两个星期前吗?”

“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横七竖八地放在那儿,左邻右舍都在议论这事。”

他二话没说,转身离开门前的台阶,匆匆向绮达的住所走去。她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走,他赠送给她的那些礼物仍放在原处,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封信或一张字条。

“先生,打搅您一下,”毕安卡把头伸进门里说道,“有个老太婆-”他生气地朝女仆吼道:“你想干什么?居然尾随我到这儿来!”“有个老太婆想见你。”“她有什么事?告诉她,我不见她,我忙着呢。”“自从你走后,她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会过来。先生,她总是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问她有什……什么事。不……不必了,我看我还是自己去吧。”那个老太婆在门厅里等他。她的衣着十分寒酸,头上缠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头巾,棕黄色的脸上布满褶皱,如一枚枸杞子。当牛虻走进来时,她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细细观察他。

“你就是那位跛腿的先生吧。”她的目光扫过他的全身,“我给你带来了绮达·莱尼的口信。”

他打开书房门,让她先进去,然后紧随其后,将门关上,以免毕安卡听到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在,请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是谁,这跟你没关系。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绮达·莱尼跟着我的儿子跑了。”“你的儿子?”

“是的,先生。假如你有了情人,却不清楚怎样管住她,那么别的男人把她带走之后,你就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了。我的儿子是一个热血男儿,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是罗马族[1]人。”

“啊,你是吉卜赛人!这么说,绮达回到她的族人那里了?”她鄙夷地看着他,这些基督徒们受到这样的侮辱,竟然不会发怒。“你是什么东西,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出于好奇或者金钱的需要,我们的女人或许会把身体献给你们,可是到头来罗马族的血终究要回到罗马族人身上去。”

牛虻的脸庞依旧那么漠然和平静:“她去了吉卜赛营地,还是跟你的儿子单独住在一起?”

那个老太婆纵声大笑:“你想去追她,试图把她抢回来吗?太晚了,先生。你早就应该想到这点!”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知道实际情况-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她耸了耸肩膀,对于如此软弱之人,她甚至不屑于嘲弄。“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边碰到了我的儿子,她用吉卜赛语和他聊起天来。他爱上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儿,我们的男人就是这么个爱法。她把痛苦全都告诉了我们,她坐在那里不停哭泣。不幸的[1]吉卜赛人对本民族的尊称。

姑娘,我们都为她感到难过。后来她脱掉自己的漂亮衣服,换上我们的姑娘常穿的衣服,把她自己给了我的儿子,成了他的女人,把他当成她的男人。他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女人年轻时只想得到男人。一个漂亮的姑娘用手搂住你的脖子时,你居然不去吻她。你算是什么男人?”

他打断了她:“你说给我捎来了她的口信。”“是的,我们的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走,我留在后边,就是为了给你捎个口信。她让我告诉你,她受够了你们那帮人的斤斤计较与冷漠无情,她要回到自己人的身边,她要自由。‘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曾经爱过他,所以我再也不想做他的情人。’这个姑娘的选择是正确的。一个女孩依靠漂亮的脸蛋儿挣几个钱,这算不了什么,不然长个漂亮脸蛋儿干什么。可是,一个罗马族的女孩犯不着去爱你们这样的男人。”

牛虻站起来:“这是口信的全部内容吗?那么请你转告她,我觉得她做得对,祝她幸福,这就是我要说的。晚安!”

他木然地站着,一直到老太婆出了花园。然后他坐下来,用双手蒙住了脸。

又是一记耳光!他还有一点儿骄傲和自尊吗?他已经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进泥潭之中,并被路人践踏;他的心灵到处都是受人轻贱和讥笑的印记,而现在,这个吉卜赛姑娘-他在路边拾回来的姑娘-竟然也举起了鞭子。

沙顿在门外呜呜地叫,牛虻起身放它进来。这条牧羊犬兴奋地扑向它的主人,但它很快便发现主人有些不对劲,于是它乖乖地躺在旁边的地毯上,还用冰凉的鼻子蹭着主人的手。

一个小时之后,琼玛敲门却没人应答。毕安卡见牛虻没有要吃晚饭的意思,便溜出去找邻居家的厨子聊天了。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关门,客厅里还点着一支蜡烛。等了一会儿后,琼玛决定进去看看。她刚从贝利那儿得到重要消息,必须立刻告诉牛虻。她敲了敲书房门,牛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可以走了,毕安卡。我不需要什么东西了。”她轻轻推开房门,发现牛虻一个人坐在里面。他低垂着脑袋,而那条狗在他脚下睡着了。“是我。”她说。

他清醒了过来:“琼玛-琼玛!噢,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啊!”她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跪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将脸埋进她的裙裾里,他的整个身体痉挛似的猛烈颤抖。她安静地站在那儿,她没法帮他-丝毫也不能帮他,这是最令人痛苦的事。她只能站在那儿,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的痛苦。若能解脱他的痛苦,哪怕要她去死,她也心甘情愿。此时此刻,只要她俯身以手臂搂住他,将他紧紧贴在胸口,用她自己的身躯保护他不再受到侵害和冤屈,他肯定又会成为她的亚瑟,那时天就会放晴,阴影就会散去。

噢,不,不!他又如何遗忘过去呢?难道不是她把他赶进了地狱吗?她已经把那一瞬间错过了。他匆匆站起来,坐到桌子旁边,平静地说道:“让你受惊了吧。”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我们现在的友情还不能使你信任我吗?发生什么事了?”

“是我自己的烦恼,你不需要为此费神。”“你听我说。”她握住他的手,“我并不想介入我不该干涉的事情。

但是,既然你已经出于自愿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何不再多给我一点儿呢-把我当作你的妹妹。如果你的假面具能给你带来安慰,你不妨继续戴着它。但是,相信我,千万不要让灵魂也戴上面具呀。”

“你必须对我有一些耐心。”他低着头说道,“恐怕我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兄长呢,你要知道-上个礼拜我快要疯了,就像在南美洲那样,而且……”

“我能为你分担痛苦吗?”她终于嗫嚅道。他把头埋进她的胳膊里:“上帝的手太沉重了。”

同类推荐
  • 新宋·十字2

    新宋·十字2

    北宋熙宁二年,公元纪年为1069年,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开始。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方位改革,从政治、军事,到农业、商贸,它触及了几乎所有的社会问题。与此同时,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曾布,吕惠卿……这些北宋的杰出之士因为变法而展开了明争暗斗。在变法必然失败的定数下,来自现代社会的历史系大学生石越,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宋都汴京城。在震惊平息之后,他开始运用千年的知识积淀,对这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进行惊险的干涉……
  • 上市

    上市

    从北京的上地,到中国证监会,两地直线距离不足16公里,李明和他的公司,走过这16公里的物理距离,却足足用了3年,乃至更长时间。为上市,李明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抢占先机,机关算尽,铺设陷阱。一边无数次地做着发财梦,一边提心吊胆地讨生活,既蠢蠢欲动,又瞻前顾后。无数中小企业家以为上市可以一夜暴富,腰缠万贯,然而,巨大利益背后的风险又有着怎样的爱恩情仇,勾心斗角,步步算计,血雨腥风……
  • 摆脱困境

    摆脱困境

    摆脱困境,写的八虎传奇故事,作者娓娓叙来,如一个评书家一样,讲述了那些红尘男女爱恨情仇,荡气回肠的曲折故事。
  • 见习魔法师(上)

    见习魔法师(上)

    有着海盗和魔导一族血统的马其雷,作为莫达山区选送到巴斯洛魔法学院的工读生,作为会魔法的人间凶器,带领着他梦幻的无敌宠物——胖小福,开始了他在继承巴亚克王国巴奈公爵前的魔法学习之旅……
  • 堕落中的永生

    堕落中的永生

    返长数载,心情复杂。故事远去,记忆鲜明,如昨日发生,历历在目。天空愈蓝,城市愈大,行色匆匆走在街头,伫立于十字路口,寂落与伤感,交织于心。除了茫然,别无选择。顶喜欢广州,但觉无家可寻。很讨厌长沙,但觉似曾相识!一个很勉强的理由。
热门推荐
  • 倾城恋歌

    倾城恋歌

    《山楂树之恋》作者艾米爱情长篇!在那个“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年代,石燕和父母随同整个军工厂连人带机器一股脑儿地搬到了小山沟里。曾因为跳级而被众邻里又妒又羡的她却在高考中犯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沦落于C省师院。倍感失落的她一直与高中时的“钟楼怪人”、现而今的名校“第一丑”黄海保持着通信联系。黄海虽然丑得让人“瞩目”,但身为名校生又善解人意的他一直是石燕倾吐内心苦闷、激起她考研斗志的理想对象。然而,少女的虚荣与小心眼儿使得笃信一见钟情的石燕一直对黄海外貌上的缺陷不能释怀,直到因偶然的机会遇见已故美男市长的公子卓越,事情才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
  • 成为企业最受欢迎的人

    成为企业最受欢迎的人

    这个世界,不加热到100度,你就永远喝不到开水;不付出100%的努力,你就永远只能看着别人成功。你只有成为企业最受欢迎的人,才会被委以重任,才会从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进而顺利攀登至金字塔的最顶端。
  • 九天神剑剑法

    九天神剑剑法

    富商之家独子,突遇灭门惨案,牵出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武林往事。两个定亲之人究竟与谁牵手,自小的青梅竹马能否最后在一起,初出江湖便被冤枉迫害,如何才能报得家仇,一切尽在----你的温柔
  • 王俊凯我不该爱上你

    王俊凯我不该爱上你

    女主嫁给了男主,到男主心里却有女配,男主不在乎女主,只是逢场作戏,两年后男配回归。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梦怡QQ3283825872
  • 簪心冷画屏

    簪心冷画屏

    只是一个意外,仅仅是一个意外,被人误会不说,还不明不白地穿越到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回去!必须回到那个有空调、电脑的年代!一簪锥心,千年遗恨,梦醒重生无所依。一朝更迭,十载悠悠,曲径幽处冷画屏。相守不弃,此情难却,只把流年旧忆埋根深种!
  • tfboys的幸福爱恋

    tfboys的幸福爱恋

    有EXO的吴亦凡,鹿晗,黄子韬串客,吴世勋和朴灿烈也是主角
  • 盛世萌宠:小小娇妻惹人爱

    盛世萌宠:小小娇妻惹人爱

    她是被收养的神秘女孩,他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她表面纯良无辜,实则腹黑无度;他表面冷酷无情,实则闷骚不已。于是,当两个表里不一的人遇到一起以后,山崩了,地裂了,火山爆发了……"哥哥,你说什么叫做闷骚呢?”听到这个问题,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着资料的男人抬起头,很冷静地回了一句:“你想试试吗?”“……哥,我错了……”某女泪奔,我再也不要和哥哥玩了……
  • 异界现代战争

    异界现代战争

    一个雇佣兵阴差阳错之下穿越到一个诸侯割据军阀混战的时代,利用手中的无敌金手指,在异界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 浮生劫绘

    浮生劫绘

    万年前人类在术祖的带领下杀入神栖之地——浮生,推翻了龙族的暴虐同时,灭世之战摧毁了浮生之地往日的繁荣,变成一块暗无天日的流放之地。希罗,一个身份诡谲的少年,一个斗兽场中被当做人形源兽的奴隶,为了找到唯一的亲人,抛弃尊严,抛弃一切只为了活下去。一次因缘际会,他被雨洲太子收为剑侍,跟随他征战四方的同时,一场惊天大幕、一段乱世劫难悄然而至...
  • 请巫爱

    请巫爱

    帅逼巫师为了救家人被魔法穿越到古代。巫师:我是不是太笨了?教主:只有我在的时候你才这么笨,不许在别人面前笨,知道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