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马雅可夫斯基:致命的激情
马雅可夫斯基是20世纪俄罗斯民族众多自杀的作家中的一员。叶赛宁是因迷惘而自杀;勃洛克是因厌倦而自杀;亚什维里是因糊涂而自杀;法捷耶夫是因内疚而自杀;茨维塔耶娃是因绝望而自杀;马雅可夫斯基则是因孤傲而自杀。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也是“世界上被人引用得最多、理解得最少的作家之一”【21】。
从前,我们只知道马雅可夫斯基是一位写“楼梯诗”的诗人。那排列得像楼梯一样的诗歌,就是革命的宣传鼓动诗、政治抒情诗、广告诗、“社会订货”诗:
今天,
无产阶级啊,
让呼声
像雷一般
轰鸣吧。
——《沃罗夫斯基》
曾经参与过“未来主义”小组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十分敬重马雅可夫斯基的才华,但一提到他的后期诗歌则颇有微词,说他的后期诗歌是不可理解的。他说:“(马雅可夫斯基)那些劣拙的押韵的东西,那满篇的空话,那些人云亦云的玩艺儿和老生常谈的大实话——写得做作、混乱而又不俏皮,我已经无动于衷了。”【22】由于这些宣传标语式的诗,马雅可夫斯基在20世纪的30年代至50年代赢得了各种荣誉;50年代“解冻”之后,也是因为这些诗而使得他威风扫地。他早期的《穿裤子的云》、《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等作品,不但使诗坛震惊,也迷住了许多普通读者。即使是他20岁时写的诗歌,也显得非同寻常:
这时——揉成了一床床灯光的被单——
夜,淫秽的,沉醉的,欣赏着自己的狂荡,
从那街市的后面蹒跚着走来了
那谁也不需要的、萎靡颓唐的月亮。
——《城市大地狱》
而上帝将会对着我的书痛哭流涕!
这不是语言——而是粘结成一团的痉挛;
他将要挟着我的诗跑遍天国,
喘着气给自己的朋友们朗诵我的诗篇。
——《虽然》
他曾宣称:“我们今天口若悬河的查拉图斯特拉。”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激情的人。他像孩子一样好奇,对一切新的东西都好奇;又像孩子一样地爱恶作剧,到处与人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他像孩子一样在街头玩赌博的游戏;他到处登台亮相,在诗歌沙龙里激情澎湃地朗诵,在工人和水兵的聚会上大声呼叫,在电台、在自己的诗歌的形式中……他在各种公共场合都表现出一种巨大的、过剩的激情,以至于这种激情掩盖了他自身。帕斯捷尔纳克说,他不知羞怯,而这种不知羞怯的动力恰恰是来自他的强烈的羞怯心,“在他装模作样的意志坚强下面,掩盖着的是他罕见的、多疑而易于无端陷入忧悒的优柔寡断”【23】。
这个世界在他那里,一会儿被紧紧抱着,一会儿被拒之千里,他完全凭自己的心血来潮。因此,他常常被那些难以把握的激情弄得言不由衷。在正式公开的场合,他所赞美的,有可能是他所厌恶的。肖斯塔科维奇在回忆时谈到,有一位演员要找一套很难看的衣服作演出服,马雅可夫斯基说:“到国营商店去,看见哪套就买哪套,保证合适。”【24】而他在诗歌中却大肆鼓吹宣传苏联的产品。他大骂资产阶级,但他自己却从头到脚都是最好的进口货——德国的套装,美国的领带,法国的衬衫和皮鞋。【25】他还在诗歌中大声地喊叫:“吃你的菠萝蜜/嚼你的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26】所有这一切,都包裹在他那常人少有的激情之中。并且,我们丝毫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它。
“激情”是很容易被利用的,除非这种激情是出自一个人的精神结构的深层。马雅可夫斯基常常表现出一种假激情。但由于他的生命结构中有着那种真正的“酒神”精神,因而,他的假激情在后期作品中常常表现出一种混乱不堪、言不由衷、难以理解的形式。对他的后期作品的阐述是非常困难的,除非阐述者的内心也涌动着一股虚假的激情。列宁和托洛茨基并没有打算利用他,甚至还严厉地批评他。列宁认为,他的长诗《一亿五千万》胡说八道,写得愚蠢,极端的愚蠢,装腔作势,批准这种东西出版,“不能超过1500册,供给图书馆和一些怪人”【27】。托洛茨基说他那些最像共产主义的作品,艺术上最差,他未能与革命融为一体。【28】斯大林利用了他,把他变成了官方的作家,让所有的大中学校的学生都读他的诗歌。在30到50年代官方的宣传中,马雅可夫斯基诗歌中真正的激情是被过虑了的。诗人的自杀成了一个忌讳的话题。当诗人同恋人莉丽·布里克那些激情澎湃的情书公之于世的时候,官方认为它是“危险的,为流亡批评家提供了论据”的东西,而加以禁止。马雅可夫斯基是激情的化身。这种激情无论是对革命还是对他自己的命运,都是致命的。但是,对于诗歌而言,又恰恰是这激情,一种真正的、骨子里的激情拯救了他,使得马雅可夫斯基没有与那短暂的历史运动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