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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二

元旦前后,香港的天气骤然变冷,市区最低气温降到5℃,新界地区还要低1~2℃。街上的行人早已全副武装,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那些喜爱打扮的阔佬们,把平常难有机会穿戴的大衣大氅套上,个个显得雍容华贵,也许在他们心中还愿意这寒冷的天气多延续一些日子,好让这些难得一穿的服装大派用场。

吉景贤穿着厚厚的大衣,心想这才有点像冬天的样子,前几天圣诞节,天气温热得很,他还跟老伴说,圣诞老人从寒冷的北极来到这暖烘烘的天地里,不是太为难他老人家吗!不想天气说变就变,刚到元旦,气温下降了许多,香港人难得碰到这样寒冷的天气,一时“洛阳纸贵”,市面上防寒御寒衣物被抢购一空。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上班,吉景贤像往常一样坐在大班椅上,准备开始工作,办公室胡主任唬着脸敲门走进来说道:“吉董,公司一些女士要求能穿着裤子上班,贾副总不在,我想先请示您一下再说。”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吉景贤说得愣了一下,问道:“胡说,难道让她们不穿裤子上班?这是什么事儿嘛?”

“我,我刚才说得不够具体。公司明文规定再三强调,凡公司人员上班,男士一律西装领带,女士一律穿着裙子上班,这事圣诞节前开会时贾副总还再三强调的,说是关系到公司的对外形象……”

胡主任本想再说下去,看见吉景贤皱着眉头,赶紧把话打住。

吉景贤想起这两天天气转凉,公司里有些年纪大点或体质弱些的女同胞跑到贾副总那儿,恳请批准她们改穿裤子上班。公司里一些闲着没事爱嚼舌头的人有意不讲“改穿”二字,偏偏单说她们要求能够穿裤子上班,还添油加醋地说她们希望与男同胞机会均等云云。又说贾副总有事没事就往下面公司转,头一件事情就是制止女同胞穿裤子上班,越传越有神。这笑话传到吉景贤的耳朵,吉景贤自然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只在心里直骂这些传话的人缺德,把个完整的意思拆得七零八落,变成另外一种味道。

今天倒好,这办公室主任居然把它当作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来请示,自己忙得七荤八素,他分担不了也罢了,却拿着穿裤子或穿裙子的问题来烦自己,难道还要我这个董事长召开董事会研究不成?都说办公室主任出入上下,眉眼高低的本事比谁都大,怎么眼前这位就木到这种程度?

“这事你说呢?”

“要说实际困难确实有,可公司有规定,文件刚刚发下不久。”胡主任小心翼翼地说。

“规定也是人作出的,执行不了的规定就不要定。”看着办公室主任一脸委屈的样子,吉景贤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我?五十八。”胡主任有点莫名其妙地答道。

“这不就是了?你自己倒穿得不少,小姐太太们病倒了,是你给钱治还是我给钱治?”

话说到这份上,胡主任哪里还敢说什么,低着头讪讪地走了。

吉景贤一肚子怨气,心说新年第一天上班遇到的这叫什么事啊,穿裤子上班,还“可不可以”,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大事不抓,成天只盯着人家领带是否系歪了,上厕所后有没有洗手,复印纸是否双面都使用。有一回秘书小王还跟自己说笑话,说是那天他将一份复印好的资料用订书机订好,送给贾副总时,贾副总居然拿出尺子,在两个订书钉左右测距离,说是不等距,影响美观。又据此生发出许多做人的道理,半眯着眼睛貌似诚恳地奉劝小王,要谨记最不显眼处最有大文章可做的古训,这叫“烛幽显微”,很是一门大学问在里头呢。把个小王硬着头皮站在他房里听了十几分钟的教诲,末了还要做出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模样。吉景贤很是看不惯这些规规然恂恂然的腐人庸吏,他不是反对他们的做法,他只是气不过他们抓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处理事情,还要他们干什么?

吉景贤收到刘进益的报告是在下午两点的时候。

此时他站在三十几层楼高的办公室里,鸟瞰脚下的维多利亚港,只见一派阴阴沉沉的乌云,莽莽苍苍地压抑着这美丽的港湾,到处都显得灰蒙蒙毫无生气,往日那种居高临下、心旷神怡的感觉消失殆尽。

这份报告让吉景贤的心情比起室外天空中低沉的云朵还要灰暗,这倏然间的骤变,完全是他始料不及,更无法理解的。他不住地看着手表,心里不停埋怨道:怎么搞的,这于成龙跑哪儿去啦?

于成龙为了躲避银行不断打来的催款电话,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接到传呼机响,他才从朋友的一家公司里匆匆忙忙地往中环赶,进了吉景贤的办公室,已经三点半了。

吉景贤老大不乐意地对于成龙说:“怎么这会儿才来?黄花菜都凉了。”

见吉老板不高兴,于成龙赶紧道:“我到外面去见客户,一接到通知就往这儿赶,谁知道路上塞车,早知道我坐地铁就得了。”

这分明是撒谎,但是吉景贤顾不上这些,又问道:“刘进益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出事,出什么事?”于成龙睁大眼睛问道。

“你看看这个,看完这个再说。”吉景贤推过刘进益的报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于成龙火速看完传真,抬起头来说道:“刘进益嫖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还是他自己写的,不由人不信。可是,从报告上看,这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他呀,否则,这‘证据’一说又从何说起?”

“是啊,假设刘进益的报告里说的都是事实,单从‘证据’上揣摩,疑窦立见啊。看来,有人想赶走刘进益,他见工作上、经济上抓不到刘的把柄,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加以陷害,实在是可恶至极。”

“您说,这背后的黑手会是谁呢?这报告虽然没有讲出来,但显然是有所指的,吉董,您怎么看?”

“我这辈子也算经历过不少风风浪浪了,在社会上行走几十年,纵非人性险恶,人品好歹总是识得的。但这桩事情,这样的人,我都是头一回碰到,以对方的身份,与我们的合作关系,却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难道说我们是在与一个魔鬼打交道?刘进益也糊涂,他这会儿辞职,岂不正中此人的下怀?我只怕这还是初步,更阴险更歹毒的诡计还在后头呢,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啊。”

“要真是这个人,我非把这个黑心肝的家伙劈了,掏出他的牛黄狗宝看看,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你先别激动,这一切还有待进一步查证。你说,出了这么大事儿,他手头还握有证据,他就没有跟你提起过?”

“咳,自从上次闹过以后,我们虽有交谈,但总是淡淡的,不大通气。我是副手,还是很尊重他的,他不与我咬弦,我也没办法。最近银行打电话催还款的事,他索性避开,还说我是分管财务的副总,这事应由我自己解决——倒像与他无关似的。这两天他这个甩手掌柜又不见踪影了,我问了菲力,才知道他昨天就走了,说是到美国有事,然后去秘鲁。如今就是这样,要干什么,好点的,还会跟你打个招呼;不乐意时,干脆屁都不放一声就干去了,我还得从别人嘴里问个明白。您说这还能合作得下去?”于成龙苦恼地说。

“按理说,如果刘进益的事情真是他背后指使的,事情出来以后,他应当第一时间向我们反映的啊!怎么这边默不作声,那边倒逼刘进益辞职呢?他真的想为刘进益保密?说不通嘛!”

“所以我想,我们得有人尽快过去。”

“是啊,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这正是我要说的。小于,我总感到那边会有大事发生。如今刘进益倒了,那边能够抗衡他的人没有了,如果没有人去及时制止可能出现的问题,等事情发生了,就太迟了。所以,你准备一下,尽快到秘鲁去吧。”

“吉董,您知道,我不懂外语,到了那边,怕是又聋又哑。咱们这儿,大学生研究生一大堆,还有博士,是不是请他们去,还管用些?”

“于成龙,我知道你心里头那点心思,知道要尽快派人过去,却又找借口逃避,告诉你,只有你去最合适。再说还有谁能比你熟悉情况?”

“我文化水平低,这不是怕误事给您添麻烦嘛。”

“胡说八道。记得一位伟人曾经说过,文化太高,就缺少硬骨头,干部全部来自书生,作风上充满了书卷气,一旦天下有事,有谁可以站出来挑大梁?我现在要的是一个敢于冲锋陷阵、独当一面的将军,能够应付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而不是单单能说外语,会做买卖,因此,你去最合适,可不要让我失望。”

“您这样说,我好像又回到部队听战前动员一样。”于成龙小声嘀咕道。

“不管怎样,秘鲁那边的庙里不能光有罗汉,必须要有一个菩萨,不能群龙无首。”

“行啊,老板,我一下是将军,一下又成了菩萨,左手佛珠,右手枪支,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你少给我贫嘴。”吉景贤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是再快,可能也要等下星期才能走。”

“为什么?”

“从美国走,那是需要签证的,办签证得几天,给办不给办还很难说。香港直飞利马的,只有巴西航空公司有这条航线,从香港起飞,经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和巴西的圣堡罗,再转飞利马,得花上两天的工夫。就算这样,地球上的天涯海角转了两个,但还是每星期一班呢。我想您出面给刘进益打个电话,先安安他的心,稳住他,让他为大局着想,坚守岗位,再坚持几天,您看行吗?”

吉景贤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刘进益那儿我晚上会去电话的,这时差十几个小时,真够呛。”

“不过吉董,”于成龙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担心我就是去了,也不见得能发挥多大作用。您知道,在金富公司,我也就是个副手,他不跟你说,不与你通气,你有意见归有意见,还能怎么样?他可是执行总裁,而且占有30%的股份。到了利马,您说维拉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真的较起劲,我不见得能占上风呢。”

吉景贤抿着嘴,皱着眉头听完以后,说道:“嗯,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也只是想到我们那边的几个人,倒没有想到我们在利马的合作者。不过没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份董事长授权书,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对那位先生起码有一个制衡,对维拉也不至于连一点影响力也没有。再说啦,还有我们的使馆,还可以借助使馆的力量去做工作,我可以以集团党组的名义,请求使馆有关方面积极指导,协助我们的工作。”

“那就太好啦。吉董,不是我现在说过激的话,船是我们建的,钱是我们担保贷款的,明明我们是老板,怎么处处要受他的掣肘,对利马的官员、合作者还要宣传说明半天,人家都把他捧到天上去了,我们倒好,到头来只是一个陪衬的角色。更令人气愤的是,银行如今催债跟催命鬼一样,那个什么鸟经理还说准备发律师信给我们,碰到这种事,他一个总裁当起甩手掌柜躲得远远的。要是公司赚了钱,他还按30%分利,可整个投资项目他掏多少钱?一个子儿没有!凭什么占30%的股权?就算是他的关系吧,这个项目他也有份,还这么一味地耍手段,搞阴谋,不是我现在皇帝面前骂昏君,如今搞成这样,我实在想不通,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他真要算计我们,我们是防不胜防啊!”

于成龙这几天当上杨白劳,为债务搞得东躲西藏,正有一股无名火,刚才的话,是越说越激动,要不是对着吉景贤,他可能已经骂娘了。这些话,吉景贤又何尝没有同感呢?但一想到省里的程副省长,这个项目是他介绍,人是他推荐的,自己现在又能说什么呢?他想了想,说道:“银行逼债事,我知道。秘鲁那边把一些收入拿去修船,造成这边银行分期还款困难,这里是踩一头撬一头的,你手里就那么点资源,自然弹压不住。现在总部财务的压力也很大啊,这段时间以来,不少外资银行出于政治需要,都在不同程度地向我们施压,新款借不到,旧款还要提前还。更有一些欠我们钱的客户,以为时机已到,居然要同我们‘对话’,借机赖账,趁火打劫,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新账旧账,早晚得跟他们算!这样吧,我先让向裕集团拿些钱来,把这几期的欠款先垫上,然后慢慢地从租赁费那边扣回来。这事我来处理好了,你还是准备到利马的事吧。到了那里,情况比这里要复杂,也更加困难,不过你是当兵出身,见过世面,你去了,他们也有了主心骨,相信你关键时刻可以干好。我这里会尽量配合你的工作,做好后勤服务,你就放心吧。”

吉景贤的话说得这么诚恳,甚至在于成龙听来颇有点求人的味道,作为下属,他还能说什么呢?纵有千万牢骚,横竖自己吞下肚里自己知道就是了。

“我是当兵出身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想,咱们真的在利马跟那位先生干起来了,也就意味着双方关系算是彻底掰了,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会不会影响到我们这个项目,毕竟在利马,许多关系都是他的?”

“这点我已经考虑过了,跟这种人合作,迟早肯定是要断的。至于他的关系,咱们的项目在那儿头尾也快三年了,也建立了自己的渠道。只要合作方要继续赚钱,这些关系迟早都会为我所用,这我不担心。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才是真正的老板,这次去,你务必要让维拉他们明白。至于那个人,他要识相,就悬崖勒马,自己离开;要翻脸不认人也没有什么,碰上了,断没有缩回去的理,只能奉陪到底。难道说年三十逮个兔子,没有它就不过年啦?笑话!”

“那行,我这就张罗机票去。”

“我让公关部去办,你走之前,再来我这一趟,带上授权书,再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吉景贤特意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于成龙摆摆手。对下属,他这样做是很少见的。

于成龙离开董事长办公室以后,走进了集团行政公关部。这是他的娘家,于成龙调到金富公司当副总前,就是在公关部当副总。那时候内地到香港的考察团像海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公关部迎来送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接触面很广,虽然琐碎些,但对于成龙这个办老了事的人来说,却落得个好口碑。

公司决定投资秘鲁的捕鱼项目以后,人事部根据级别在集团内部找了半天,认为只有于成龙这个处级可以挪窝,于是调他去金富当副总。于成龙当时听了之后,就自己跟自己说:“这上头办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自己英文字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对经商也是外行,放着公司里那么多大学生、硕士生不用,偏偏起用自己这个高中生,就因为自己是处级。要真是闹出什么洋相来,还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向裕集团没人?”可是无论自己怎样推辞,上面还是坚持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因此,他私下里对要好的朋友说,这叫“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就先“疯”一阵再说吧。

公关部几个人正在那里闲唠,见于成龙进来,又是让座,又是递茶,忙得不亦乐乎。于成龙笑着同他们打招呼,一屁股往沙发上一坐,让大伙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己摆好姿势,闭起眼睛养起神来,连串事情的发生,让他又累又烦,是得坐下来歇歇了。

仿佛故意跟他找碴似的,于成龙还未坐稳五分钟,秘书小王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拍着于成龙的肩膀对他说:“我说上哪儿都找您不到,原来在这儿养神了,不好意思,有事找您,您醒醒。”

于成龙与小王彼此很熟,于是一边继续闭着眼,一边嗡声嗡气地说道:“咳,偷闲一下也不得安宁,才刚听完老板的训话,这会儿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我哪敢?这不是老板让我先起草了授权书,说您要没走,先让您过过目,您看行不行?”

“不是说让律师写嘛?不过看看董事长的意思也好。”

小王看着于成龙一脸惺忪的模样,打趣道:“就这么抓紧时间补充睡眠?还是留着到飞机上补吧,连飞行带转机,得三十几个小时吧?够您慢慢打发的——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搭飞机的痛苦就可以避免。”

“快别提那三十几个小时了,上回我到秘鲁,从飞机下来,脚肿得跟萝卜似的,都不能走路了,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于成龙把手上的文件交还小王,又说,“我没意见,再征求一下律师意见,等搞好了,我过来取。小王,晚上咱们一起吃饭,我有事跟你说。”

“吃饭嘛,当然乐意。不过咱们可是说好了,这回可不能哄我再替您写什么报告了。”小王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哪儿的话,一会儿见吧。”于成龙笑着答道。

于成龙来到楼下,见时间还早,就在商场上溜达起来。逛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东西好买,倒是旁边一家航空公司办事处的招牌,让他想起自己即将启程的南美之行。一想到前路茫茫,扑朔迷离,自己心中无数,就不知不觉地站在那儿开起了小差。这时,对面来了一对青年男女,问于成龙洗手间在什么地方,于成龙随手指了指方向。才转过头来,又见一位长者操着普通话问于成龙通往地铁的路该如何走,于成龙又耐心地为其解答,长者一边称赞于成龙的普通话说得好,一边满意地离去。于成龙点点头,双手朝怀里交叉一抱,一口气还没叹完,一位外国游客上前,冲着于成龙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把于成龙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正不知如何应付,王秘书从后面赶来,才替于成龙解了围。

“小王,见鬼了,我绕了一圈,在这儿站了不到五分钟,就有这么多男女老少、外国游客跑到我这儿问这问那的,怎么啦?我是不是看上去特有学问?”

小王拉着于成龙的手,指着他身后用中英文写的“询问处”招牌说:“老板,您在为商场管理处义务打工哪。站在这儿,又西装笔挺的,怪不得连老外也来凑热闹。”

于成龙往后一瞧,不禁莞尔一笑,自我解嘲道:“我才想了,今儿怎么这么邪门,个个都冲我而来?原来是上岗了,还被人家表扬说我的普通话好,他还没听我说广东话呢,不知道什么叫臭。罢罢,居然站在这儿,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啊,还干得有模有样的,快走快走。”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

天气果然寒冷,难怪公司里的太太小姐们受不了。站在中区走廊往维港两边一望,到处是闪烁不停的五彩霓虹,街上轰鸣喧闹的车水马龙,蜂拥蠕动的下班人流,置身这滚滚红尘的闹市中央,年轻的王秘书却经常有孤独失落的感觉,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也许对于常年被派到外面工作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于成龙却说,他对此早已麻木了,倒是眼下如何应付这次秘鲁之行,让他伤透了脑筋。

两人来到“翡翠阁”酒楼,落座不久,于成龙点的几盘精致的菜肴都端了上来。小王笑道:“如此丰盛,实不敢当。你我就是大肚弥勒,也吃不了这许多啊!”

“弥勒不吃荤菜,今儿我是诚心诚意地请你。小王,到我公司来吧,来坐我的位置,你要愿意,老板那儿我负责去说。”

“于总,别开玩笑了,我算什么?名字起得不好,祖坟上也不长这当官的蒿,不会有这等好事落在我头上的。怎么,有情绪?想撂担子?”

“小王,你不知道,到了要钱还钱的时候,我这个当家的,真正是黄连当饭,苦头吃足。银行也真邪了门,碰到这种事,专门找我,好像与康文彬有默契,合着没他什么事。”

“哈哈哈,这就叫能者多劳嘛。”

“其实,我这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你很清楚。打金富公司成立以来,拜我们的合伙人所赐,上头能管我们的婆婆我们哪一个没有送过报告?方方面面的汇报就从来没有停过。要不是你这个大秘书帮忙,我于成龙还早不被那些报告给压垮啦。这也好,无形之中你对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目前境况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又年轻,又有文化,起码‘豆芽菜’难不倒你,你来接这个班最合适不过。我说的全是心里话,你要愿意,工作我去做;要不愿意,这话就当没提过,怎么样?”

“于总,您的心意我领了,好歹我还能不知吗?刚才还说黄连当饭,说实话,吃黄连事小,只是这事怕是不行。”

于成龙听了,想了一想,狡黠地一笑道:“你大概是嫌庙小?我知道你干得不错,老板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嘛!”

小王将酒杯一推,说道:“你我枉做朋友多年。我的心思您还不懂?我算什么?蕞尔小吏,芝麻大的官,萤火虫一样的前程,一个办公室主任就能把我支使得团团转。”

“这怎么可能呢?开玩笑!”

“这怎么就不可能?我告诉您,还有更妙的,您大约不知道,我每天都要替董事长记日记——他那么多杂事,每天要见多少人啊——这成了一项十分重要的日常工作。可我们那位胡主任,有一天居然正儿八经地对我说:‘上头直接交代的事你要做,但事后通通都要向我汇报,写了什么,记了什么,都得跟我说,让我知道,要不然上头再问起来,我还不如你,那是不行的。’可于总你说,这一天下来,上面交代的事大大小小也有十来件吧?如何件件汇报?好像这日记,又如何能够拿给他看?日记本来就是保密的,董事长让我替他记日记,唯一要求就是保密。我平时都是将日记本锁在保险柜的,胡主任问了我好几次,我就是不理他,有一回逼急了,我叫他干脆直接问董事长好了,他若同意,我没问题。胡主任气得差点没背过去,说我目中无人。我是确实把他得罪了,可也管不了那么多,心里别提有多窝囊,早就盼望能离开这儿,到前线扛枪打仗,干点实在的。”

“听你这么说,这老胡好像有点心术不正,要么就是怕自己在老板面前失宠。兵强而将弱,看来你们二人是难得相容了。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上我这儿来不就得了?省得闹心,我给你腾位子,怎么样?”

“这事真的不行。您想,那边刘进益刚出事,您这会儿再提出要走,就不怕老板敲您脑袋?”

“我当然不会在这当口去讨这个没趣。不过,你这样说,咱们算是有了默契啦,是不是?”

小王又拿过酒杯,答非所问地说:“于总,这酒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确实是酒中佳酿。借王维一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您即将孤身上路,虽说万里之外还有我们几位同事,但此去毕竟不是一般的商务旅行,说句兵凶战险也不为过,我祝您此去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咱们干一杯。”

显然受到王秘书情绪的感染,于成龙不再继续自己的话题,只是带着伤感的口吻说道:“小王,你不知道,我是全省第一批外派香港工作的,不怕你笑话,当时出来身上还带着全国粮票,就怕到了香港还有需要;从罗湖乘火车到香港,当时车资只要五元,满耳朵听的是不明不白的广东话,只觉得离家乡很远了;头一回喝洋酒,我告诉别人,那味道有点像肥皂水,我喝不来。转眼几年过去啦,自己也成了金富公司副总裁,可居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退休想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于总,说实在话,您啊,是压力太大了,才会这样想,我能理解。谁让咱们摊上这样一位书上看过、电影里见过、现实里居然真有这样一位,又偏偏与我们朝夕共事的人呢?与狼共舞,真正是与狼共舞,工作难度之大不由您不这样想啊。”

“我是当兵出身,你知道,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是上过前线的。前线明刀明枪地干,目标十分明确。现在呢,玩起暗箭冷枪,又在别人的地界里,胜负真的难料啊。半年前,在被秘鲁那帮莫名其妙的人绑了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心里没底,总感觉像吊在半空中虚虚渺渺的不踏实。”

“别想那么多啦,”王秘书有点同情地说,“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就是了。”将心比心,他难怪于成龙有那样的想法。

“你刚才说什么?”酒至半酣,于成龙赓续未尽的谈兴,醺醺然有点口滞眼饧地说,“你刚才说‘劝君更尽一杯酒’,我现在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读书不多,这是谁写的?”

“哎呀于总,您把两句唐诗放在一起,意思连贯,对仗工整,居然成为一联,太难得了。”小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叫了起来,又反复念了两遍,似乎愈琢磨愈有味道,一时又与于成龙频频举杯,杯杯见底,一瓶酒早已喝得七七八八。

于成龙一边不住地“开心,痛快”地叫,一边起身离座,对王秘书说:“小王,你等等,我、我上个厕所就来。”

于成龙走向洗手间,醉眼蒙眬,风摆杨柳,身子像走在海绵垫上晃个不停。王秘书坐在那儿,绰起酒瓶儿,浅斟慢酌,陶然引杯,后来也感到腹部胀胀的,便起身往洗手间走去。解手以后,走出房间,却始终见不到于成龙,心里正在纳闷:这哥们儿不会醉倒在马桶上吧?正踌躇间,只见于成龙从对面女厕所里哼着调儿出来,见小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就过来说道:“你怕我醉了,在这儿等我?够意思,是哥们儿。走,咱们回去接着喝。”

这时候,两位小姐说说笑笑朝洗手间走去,直到房门关上,于成龙才指着她们的身影口舌僵硬地说:“有没有搞错?找错地方了。”

王秘书飞快地拽起于成龙的手,边拉着他边小声说道:“你刚才跑人家那儿去啦!阿弥陀佛,好在里边没别人,否则全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清呢。”

“是吗?不可能!一定是刚改了地方,这酒楼我熟得很。”于成龙并未后怕,继续云天雾地地说着胡话,满屋人视有若无。一时酒足兴尽,已是眼饧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终于在回去的的士上,玉山倾颓,烂醉如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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