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当晚就传得满城风雨。但是经过众口相传，事情的真相难免走样，先是传出“周羽被惹怒把黎雪教育了一顿”，然后变成“周羽被惹怒把黎雪调教了一顿”，接着省略成“周羽发疯了”，最后扭曲成“周羽发疯跳楼殉情”。
周羽哪都没去，只是回宿舍发闷气罢了。他洗了个澡，想不到和黎雪相识的七年纪念日竟是如此收场——纪念日算不上，勉强算个忌日。周羽从浴室出来，擦干头发，低头看到裆部那片茂密的黑森林，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叹道：“今天也是你们的七岁生日啊——老爹我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只能把你们洗干净了——”
他来到阳台，望着学校的夜色，劝自己什么都不要想，这里给自己留下的只有悲痛，好好欣赏夜色足矣。
月上树梢，地上全是斑驳的树影，能闻到阵阵夏天的味道，能感到夏日凉爽的风。
夏日蚊虫猖獗，见人就咬，尤其是刚出浴的，身上还带着清香，更是恨不得吸空他的血。周羽被叮得难受，但又舍不得这份夜色，偷来池天的花露水从头到脚洒了个遍，蚊子纷纷抱怨“这人有毒”，避而远之。
蚊子消失了，耳根也不得清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虫鸣，周羽暗想人还不如低等生物活得自在——虫儿依偎花香睡，花开只为虫儿醉。但这份简单的幸福，恐怕自己一生也难求。
周羽还有些担心吴天又会怎么处理他，但池天发疯似的苦读，线人吴玲玲在和自己打冷战，欲知后事如何，只能等他们放学。
直到十一点半，宿舍才有人光顾。池天进来就报道：“你知道吗，现在外界都传你跳楼身亡了！”
周羽这才发现池天身后跟着很多陌生的来看热闹的面孔，他们见周羽还活着，失望地说：“原来你没死啊，哎，到底谁传的绯闻。”说完作鸟兽散。
周羽焦急询问池天情况，池天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说：“吴天没深究，而且黎雪说是你不小心碰到她桌子的，她在包庇你呢！”
周羽甩甩手，道：“包庇我？装圣母罢了。”
这句话被归来的刘江风听到，厉声骂道：“你他妈有没有人性？她这么在乎你你不知道？妈的如果我是你我早就幸福死了！”
“你别开玩笑，你被她骂一句废物试试。”
“那你本来就是废物啊！你又不学习又不泡妞，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周羽狠推了刘江风一把，骂道：“她一块巧克力就让你着迷了？”
“不只是一块巧克力！她经常把东西分给我们吃的！反倒是你，一块巧克力记恨别人那么久，你不是废物吗？”
“你当然不会明白，你吃进肚子里的是我这么多年对她的爱！”
“不就一块德芙吗？怪不得你泡不到她，你就是小心眼，你就是——”
周羽心里一怔，打断道：“你说什么？德芙？”
刘江风疑惑地点头。
“你确定是德芙？”
“是啊。”
“不是德发？”
“德发是什么东西？”
“你看到包装盒了？千真万确？”
“你真是莫名其妙。是德芙啊，我看到的。”
周羽双手抱头，仰天长叹：“我的天老爷，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高考前一天。
周羽回到阔别已久的教室，突然升起一种旧地重游的思绪。教室里一片静悄悄，感不到一丝离别的氛围。黑板上的倒计时已经擦去，它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仔细看黑板上会有许多凹陷的洞，那是吴天愤怒时用粉笔狠戳黑板留下的印记。吴天走进教室，没再拍桌子，默默地扫视众人，说：“今晚人竟然齐了啊。”
“明天考试，大家要保持平常心。”吴天温柔的语气，众人锻炼很久的平常心起了涟漪。
“没什么多说的，该说的我也说了。下面我发准考证，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点你们的名字了。”本是平常的话语，经过吴天之口加工，竟惹得班上众人热泪盈眶。
吴天发好准考证，笑着对众人说：“大家加油！”这一笑难能可贵，他脸上的皱纹紧急集合，向两边推去。吴天积蓄了两年的笑容，也只维持了两秒，笑脸马上变回老脸。
吴天离开后，有人建议最后再去逛逛校园，纪念一下青春，周羽没有他们的闲情雅致，这一个月来他每天都在逛。
于是周羽先行一步回宿舍收拾行李。纪念青春没什么必要，他的青春早已死亡，不如早点收拾行李祭奠一下。
天气很热，黏糊糊的汗水会让皮肉贴在席子上，洗澡就成了不可或缺的行动。当晚宿舍的人为了早睡，争夺一间浴室，里面的人在唱歌，外面的人在骂街。幸而周羽提前洗了澡，不必与世俗同流合污，躺在床上静静思考，像一具裸体的遗体。
入睡时间，周羽了无牵挂，很快就走进梦境。
然而宿舍里却不那么宁静。夜色如墨，睁眼闭眼是一个景象。距离高考还有不到半天，每想至此，众人的平常心立刻破碎，睡意全无，于是产生报复心理，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五人先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把周羽弄醒，然后再自相残杀。
清晨，阳光就开始晃眼了。
周羽从断断续续的梦中爬起来，抱怨道：“现在的太阳就这么刺眼了吗？”
池天反驳道：“你错了，你看到的是八分钟以前的太阳。你应该说，八分钟前的太阳真刺眼。”
“学成神经病了。”
“你错了，神经病是因为——”
“别说了。你滚去刷牙！”
吃完早餐后，高一高二年级排着整齐的列队欢送高三。十几辆高考专车开入学校，众人定睛一看，高考专车是公交车整形后的结果。众人上车，空调吹来的凉风拂面，直呼真爽。
车排着整齐的队伍离开学校。重点班在前，普通班在后，或许校方是为了让重点班的学生赢在起跑线上，但忘记考虑如果发生车祸那就是重点班的人先死。
路过红绿灯会有交警护航，每经过一辆高考专车交警都会敬个礼，敬得车上众人感动不已。高考专车可以明目张胆地闯红灯，公车司机好不痛快，一场考试搞得像皇帝出巡，这架势想出车祸都难。
吴天看众人情绪激动，说：“大家唱首歌吧，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众人无动于衷。周羽脑里飘来那段古老的旋律——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飘着飘着，岔出一段——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
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
我只取一瓢爱了解
只恋你化身的蝶——”
思绪一次次地飘回那段美好的时光。而如今，自己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跟随着倒退的风景，不知是爱还是恨，最后只好承认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车已经到了。周羽产生了幻觉，看到一片黄绿色的草地，承载他无数回忆的草地——他守候到了黎雪，她背着红色的书包，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像头顶上那颗永远挥散不去的艳阳。
猛然回过神来，什么都化作虚无。当年那个令他心动的人，如今骂自己是个废物。想到这，心又猛地疼了一下。
走进考场，找到位置坐下，八个方向全是陌生人。
就这么静坐着，只听到时钟在发出滴答的声响。
语文试卷发下来，周羽先看了作文题：《放下顾虑》，出奇的简单，半小时没到就写好。翻到前面填填补补，自我感觉良好，又剩余了一个小时来睡觉。
考完第一科，从考场里出来的人什么表情都有，写尽了人生百态。
周羽面无表情地搭上公车，暗想谁问我答案我都不理，结果真没人理他。
等到公车又开了六个来回，高考已经盛大地结束。
很多人学起高考作文题中的男主人公放下顾虑，脱下衣服脱下鞋子，近乎裸奔地回到宿舍。班上立刻开始计划今晚的活动，有说唱歌的，有说去网吧的，有说去喝酒的，有说去献出处男之身的，莫衷一是。
高考结束，黎雪的情书纷至沓来，都是一些平时只顾闷头学习的书呆子写的，高考结束得以解脱，急于表白，但深受高考祸害，患了高考后遗症，情书也是“五段式”议论文。黎雪不好当面拒绝追求者，一律秉承“有关部门”的办事作风：“给我时间，让我好好考虑。”
周羽默默地退出教室，他不想与这里再有任何联系。拿好行李，准备不留痕迹地离开学校。但走到校门口，发现自己并不能像徐志摩一样不带走云彩悄悄离开，他带不走什么，于是只能留下点纪念品，朝地上狠吐了一口痰。
又回到了熟悉的柳镇。风景没什么变化，只是车站的公用厕所变成收费的了，头顶上巨大的广告牌被台风吹掉了。
回家的路会经过一条海堤，这条海堤对周羽而言意义非凡。他记得三岁那年在海堤边上看到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的女童在海边玩耍，当时他发现眼前这人没有******，于是好奇地盯着她，没到两秒被周大龙察觉，马上挡住他的眼睛。那不仅是他人生中观赏的第一部***，也是他记忆的起点。有关海堤之前的事，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周羽顺着记忆的轨迹走去，莫名其妙地想起很多人，甚至有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回到家，周大龙在他的小烟店里吞云吐雾，烟雾太浓，连自己的儿子回来都没看到。
“爸，我回来了。”
周大龙惊道：“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跟同学去哪玩呢？”
“有什么好玩的，懒得呆在学校。”
“听你口气不太好啊，是不是考砸了？”
“没什么砸不砸的，正常发挥吧。”
“饿了吗，想吃什么？”
“明知故问。”
周大龙拉下卷帘门，屁颠屁颠地跑上楼煮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