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君昱如何得知我窥探他第二世一事,此问题困扰我许久终不得解,于是只好拉着见得师侄讨教。诚然,见得师侄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是梧山最为出色的弟子,见地自然与旁人不同:“云琛阿姐,烦请用脑思索,此事唯一可解的便是你进入浮生镜后,君世子醒来恰好看到。如若不然,阿姐你说世子会法术,何以见得?”
我只好讪讪一笑,对师侄的答案深信不疑。后来我将浮生镜中的景象一五一十与君昱交代了,而如墨公主的样貌也只寥寥数语带过,不晓得他是否有疑。
第三日,未雪见我未曾回去便来了府衙。彼端,他淡淡地笑着,自阳光中踏雪行来,一袭水蓝袍子撩起几片雪花,在梦境里变作了薄薄的烟云蓦然化开,载着那谪仙由远处飘落,袖口的软金丝熠熠生辉,驱散了一层雾霭。
“君兄此行顺利否?想来李进必是落得一张薄棺的下场。皇后娘娘位上有知,也定会吹几道枕边风,君兄可有所准备?”他站在君昱坐前,长发垂肩,握一指从容,眉眼间略有愁思,满身清冷的雪香,宛若东风里傲然的雪莲之花,再多华美颜色竟不抵彼端幽幽的淡蓝。
“你倒落得清闲,我自以为云姑娘于你处甚为周全,如此也不枉我费心将李进除去,可对?”君昱亦不多言,潇潇坐着,便是再多装饰也成了徒劳。那般淡泊与悠然,恐无人能及。
这二人定是在玩弄那害人不浅的皇宫权术。中朝那会儿,母后便是在这后宫诸多妃子的权术里消磨了年华时光,失去了父皇满心的热血,最终落得个凄惨度日的结果。此情无关风与月,任谁也会有人老珠黄的一日。我不求与夫君恩爱如初,只求不嫁帝王家,百年后夫妻相敬如宾也便罢了。都说人不可贪心,诚然,我自认是天下最不贪心的女子了。
我在府衙照看君昱,半月后,他果真好了大半,如此也可以安心南下。见得师侄说起时我还不甚相信,如今总算是信了,却也信得一身冷汗。彼时,他说:“阿姐,君世子打算周全,权术又使得十分精妙,莫不是连这伤口的深浅都计算于心以作万全?若是如此,当真是有些可怕的。”
一语成谶。我在马车里看着君昱一纸淡漠时,竟有些后怕。从前,他并不是这般。在我眼里,无论他如何大才,却终归是个温情的人,对别人也好,对自己也罢,无不处处留有余地,从未赶尽杀绝。短短一年,是他性情变化还是从前掩饰至深我已无从得知。前生,他是我到死不忘的遗憾,今世,却也是我终不能弃的执念。
世人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见得师侄曾细细问我道:“阿姐,你觉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句有几分实现的可能?”彼时,我思量一阵,对他说:“十之一分。”
未雪没有相送,只是前一夜遣月兰送了一封信。他的字写得极妙,颇有几分王羲之的风骨,而他却是个性子温凉的人,我一时竟没能认出,当是惭愧。
信中他提及不日将会前往越城,而我同君昱若一直南下,过了连城与兰城便是越城了。怪不得他说“若天时地利人和俱在,萧当与姑娘一叙”,这事却也需些缘分,以君昱的大才来看,自不必担忧。
连城乃黄金之城,从前还是中朝时便是朝廷力图控制的重地,此处不仅与京城相隔两城,且土地肥沃,金矿连绵,百姓富足,父皇最初便有迁都连城的念头,不过后来倒是再未提起。央朝皇帝比父皇精明许多,此处不仅设府衙统领兵权,另设城主处理城中大小事务,以及上书府督查二司,如此,连城尽在朝廷之中。
君昱对连城大约并不在意,更加连城上书府大人苏焕与之相交甚深,亦是位年轻有为的大才。我想这大抵便是中朝不得人心的缘故了,父皇临终前精明不足,昏懦有余,酒池肉林遍布皇宫,大多于城郊狩猎,无甚心思笼络人才。是以,后来我只能拱手让城,叫央朝还百姓安乐。
“云姑娘去梧山前都做些什么?”君昱问我时眼睛尚且盯着手中的书页,纤长的手指轻轻拈着书脚,面容平和温润。
我哑然,思索一阵,才回道:“不过做常人该做的事罢了。”
他搁下书,抬眸望了我一眼,而后又问:“姑娘可曾听说中朝云水公主?”
“听说过。”我只好这样作答,随后他不知会问些什么,且我若不仔细些,大抵便能叫他认了出来。中朝那会儿,我困于深宫难以见人,父皇为保护我免于和亲更是命我面见各国使臣时皆要遮面,独独殉国那回,我凛然站在了城墙上,百尺之外君昱端坐马上与我对峙,那样一张脸,不知他是否看得清晰。
他认真地看着我,又徐徐说:“云水公主算是我唯一敬佩之人,可叹,我当初并不想杀她。可她却气节太盛,以身殉国,当真惨烈。”
“世子为此感到可惜,我倒觉得,人各有命,公主生前想来已经了却心愿,不然又怎甘以身殉国?”
他终于不说话了,我盯着他放在桌上的书,良久,喃喃问自己:我已了却心愿了吗?
苏焕大人与君昱的交情想来不同寻常,不然,堂堂一品上书府大人又怎会连城外十里相迎?彼端马上风姿竟与万军之将一般无二,羽扇纶巾,长剑在身,周遭事物皆为其飒爽英容所拜服,试问若有苏焕,天下孰敢浮沉?
见到我时,苏焕似乎不甚惊讶,眼神流转片刻,朗声问道:“素闻你不带女子出门,怎么?”
君昱便带着我们走过他身侧,直到三丈之外,他才淡淡回曰:“凡事总有例外。”
我想,我大约是他不长不短的人生里鲜有的例外罢。
连城的景致甚为怡人,单就往生泉与息山两处,便能使天下文人墨客皆倾倒之。君昱似乎并不打算仔细察看连城的政务,几日来一直带着我与见得师侄四处游历。
近来天气湿寒,晚间君昱房里的灯时常亮到午时以后,我唯恐他的伤势恶化,几次遣见得师侄向他问安,师侄告诉我,他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