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昱此人我从未说过对他是何种看法,此间说一说倒也无妨。
我自四岁起便一直关注他,并时时与他赌气,诚然,依我判断,他定也是如此。是以,他五步成诗我便三步成词,他作《安国策》我便书《治国论》,他布阵对敌连胜八战我便上阵指挥俘敌十万,他册封卿王世子我便册封一等公主,他得央皇赞赏我便得中朝民心,他镇压流民暴动我便开仓放粮,他任央朝帝师我便作中朝帝公主,他倾中朝天下……是了,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败给了他。诚然,我心甘情愿亦心服口服。
此人其实不若表面那般风光无限。我自中朝一百八十二年奏九天凤凰一曲与他相识却知之甚少。唯一晓得的也是他家侍儿私下嚼舌根时,被我偷听了来。说的大约是他在卿王府乃一介庶出,却是仅此一个的男儿,是以被立为世子,然名不正言不顺,虽才冠天下却难免落人话柄。彼时,我自回廊一端走出,沉声道:“落人话柄?落你们的话柄吗?”那几个侍儿吓得面色全无,好一番告饶之后,我才对他们说,我是中朝公主,管不得他们央朝的事。
他的淡泊与清冷让我尤为震撼。于官场阴暗之下他能如此清贵却并不骄纵,亦亲和百姓、心系天下,着实难得。我自诩并不如他,是以两军对峙之时才放心把中朝兵将托付与他。
我仍记得那****听完我一番决断后的神色。自若却隐含震惊,泰然却满覆阴郁,他的眉宇不再平缓,而是微微有些蹙起,冷淡的眸光里恰若流星落地时的火光乍现。彼时,我竟暗自庆幸,能将他震撼至此,今生也算无憾了。
本以为彼一别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从此阴阳两隔,生死无话。诚天不负我,予我再生,哪知第二世又与他相遇。大约他还不曾怀疑我便是云水罢,至多以为仅是相像,便如我与城玥公主相像那般。
从安州离开以后,君昱并不忙着赶路,我因体力脑力有些损耗,是以靠在马车里睡得沉沉的,再醒来时身上多了条绒毯,而他依旧风轻云淡,看不透眉眼间的云卷云舒,手中的书页却良久不见翻动。半晌,他抬起头来迎上我的目光,温声道:“醒了?”
我点点头,正过身子,发簪因我扭动脖子而忽然脱落,青丝散乱,我拾起那枚簪子,久久不能回神。
彼时是我十三岁生辰,父皇已有无心朝政之念,那年也是他最后一次留在母后殿中为我庆生。母后的云鬓高高盘起,发间有茉莉的淡淡清香,她依旧美丽端庄,却不及后宫许多年轻女子那般来的灵动艳丽。在我眼里,她不愿争什么,不愿抢什么。华阳殿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岁岁年年,父皇会在每年春日阳光正好的时候,携着母后,牵着我的手,行走在御花园中。
彼时,宫妃艳羡不及。
是从什么时候起父皇不再对母后那般好了呢?大约便是我十三岁生辰以后罢。那天,父皇满面红光而来,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我打开来,里面是一枚菡萏簪子,用央朝新送的粉玉雕琢而成,母后也十分欢喜,抱着我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父皇不曾留下,他淡淡地笑了笑,对母后说他今日召了刚入宫的李美人侍寝。
我头一回感到皇宫里的夜是这般漫长而冷寂,母后抚着那枚簪子,泪如雨下。
我登上城墙那日便一直带着它。入殓时,也是我惯梳的发髻,简单平常,并不繁琐。
父皇,你想我了吗?
我回过神来,重新梳好长发。君昱似乎不加在意,待我端起案上的茶盏时,他才道:“想必云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一笑,随即对他说:“这天下,已难寻身无故事的神仙人了。”
路过祁州城的时候,君昱并未停歇,而是下令继续赶路,我好奇他为何又匆忙赶路,却也不好加以干涉,只得在马车上睡了一夜。
诚然,君昱同我是一辆车的。
天微微亮时,我们到了云城。云城离江南不远,离京城却也不远,正是南北两地交汇之处,是以风俗人情南北混杂,颇有情趣。
此回我们并未下榻客栈,君昱吩咐侍卫,驾车至城郊处的萧府。待通报的家丁回来后,自门中缓步出来的是一男子。我抬眸,那男子穿淡淡的蓝,比天空还要淡些,袖口是金丝软云绣,披了一件墨色披风,戴碧月白冠,正是公子如玉,温润绝世的样貌,踏着诗意翩翩而来,一拂广袖,便好似能化开人间烟雾一般清明。
“君兄,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这才发觉,这男子竟不逊于君昱半分,至少无论从气宇风度亦或是样貌言语来看,两人各有千秋,无法相较。我又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世上难得有能与卿王世子睥睨的人物,今日一见,大为赞叹。
“我自安好,未雪近日如何?”
随后他引我们进了前厅,我随在君昱身后,瞧那人虽步履稳健,可落地颇为沉重,想来是有腿疾,是以无法控制力度。
“未雪无恙。君兄此行逗留几日?”唤作未雪的男子大约与君昱十分熟稔,二人以兄弟相称,也不见客气。
“大抵一个月,云城此处近日不太安宁。”君昱缓缓一笑,似在等待那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