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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这回去了就好好儿上学吧,别再跟那些个嘎鞑子琉球儿搅和在一起了。”

“哎,哎!”郭连生郑重地连续点了点头。“那我学啥呀?”

“先上语言学校,过了日本话这一关,然后去帝国大学读采矿专业。”大舅指着郭连生的鼻子说道,“这方面儿我都替你想好了——你们郭家在蓟县有那么大的山场,那底下能没有矿藏吗?回来之后开矿山呗,把钱挣得足足儿的,这比嘛都强!”说到这儿,他用手指刮了一下郭连生的鼻子尖,“你们老郭家就你这一棵独苗苗儿,光宗耀祖就指着你了,也让我那老姐姐老了老了享几年儿清福儿吧!”

“哎,哎!”郭连生爽快地答应着,“这回我一定听大舅的话,好好儿地念书!”

每一个花盆式的水晶玻璃吊灯上插着十几支腊烛,昏黄的光亮使得教堂内的氛围更加庄严肃穆。告解室内,李盛氏双手合十地跪在地上,面对着细木格子的墙壁,沉痛地向主忏悔着自己的罪孽,在她脸上无比虔诚的神情之中,伴随着潸然而下的泪水。

“……万能的主啊,请您原谅我深重的罪孽吧,我把刚刚受过洗礼的小教民小约翰给弄丢了,他是死是活只有您知道,求求您保佑他的平安吧!”

神父王子风正襟危坐在细木格子墙壁的另一面,他尽量压低了嗓声,使得苍老低沉的话语仿佛来自于神秘的空间。王子风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亲爱的孩子,凯瑟琳,你不要过度地悲伤,我们万能的主啊,他不单在护佑着你,也保佑着你的孩子,所以说小约翰他并没有死,而是来到了主的怀抱里,正在吮吸着圣母的乳汁。当他长大成人之后最终会回到你的身边,到那个时候你们全家将沐浴在主的阳光之下……”

说到这里,王子风悄悄地扭过头来,透过身旁半开着的房门,扫视了一眼怀抱着李庆贞正在用奶瓶给他喂奶的那名嬷嬷,两人对视着微笑了一下。

“那太谢谢您了,感谢主的关怀。”李盛氏激动地晃动着合十的双手,然后分开手掌捂住了自己流满泪水的脸庞。

“凯瑟琳,从今往后你每天的早晨、晚上都要做祷告,劝诫你的家人远离血腥的杀戮,这样主才能保佑你们全家的平安,听到了吗?”

“听到了。”李盛氏十分虔诚地回答着,“主的神示,我一定照办。”

一盏昏暗的马灯悬挂在兴泰德烧锅的大门柱上,它被夜晚的寒风吹得四下里摇晃,就在这时一辆四个轮子的大马车驶出了木栅栏围成的大院,满车厢里装着黑釉的大酒坛子,它们的上面盖着厚厚的篷布。

一名满洲的贩酒商人向站在大院门口的许子谦拱手致谢,同时用北满的方言热情地向他说着,“老掌柜的,您这高粱烧酒最合俺们北满的口味儿了,在俺们那疙瘩卖得好极了!”

“卖得好那还不好吗?——你发财,我也发财!”许子谦非常得体地回敬了对方一句。

“哎,老掌柜的,咱们可说好了啊!——一个月之后我再多带几辆大车返回来,您可得敞开儿了供应啊!”

“那当然了,我许子谦多会儿失过言哪?”

“那是,那是啊,从来没有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从北满到俺们蓟州来好几千里地哪,人吃马喂的挑费大了去了!这谁心里都明白。放心吧,咱们老主顾了,给您的酒价儿还准保得让您赚钱!”

“哎,谢谢,谢谢老掌柜的!”那名酒商向许子谦拱手道别,他紧跑了几步跳上了那辆四轮的大马车。

蓟州县衙门的大堂上,商洪光再次被拉到了这里过堂提审,一看他那脸上紫青色的伤痕和衣服上渗出的血迹,就知道已经对他用过刑了。那名胖头胖脑的知县不无得意地望着商洪光,撇着嘴说道:“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理儿都不明白吗?——你觉着自己个儿从小练武,骨头硬,再硬你还能硬过衙门的刑具呀?你这么干可有啥儿好处啊?到了儿还是招了吧?”

就在这里,只见一名官员拿着一纸文书来到县太爷的身边,俯下身子在他的耳畔小声叨咕了几句话,知县撇着嘴点了点头,那名官员转身离开了。他很快地便操起了已经写好了的那份判决书,进行了宣判:“经查,商洪光虽为蓟州燕子门祥字槛滋事团伙成员,但因其并非祸首,且在此次上仓镇骡马交易市场的群殴致死事件中并未参与行凶。据查实:其事前尚有劝阻他人动武之行为。故此,宣判商洪光无罪,当庭释放。”

那辆驶往满洲的四轮运酒大马车一跑出了蓟州的县城,躲在黑釉酒坛子之间的李芬就掀开了篷布的一角,深深地吸了几口夜晚的新鲜空气,吐出了憋在酒窖、酒车里的闷气,这时他真感到肚子饿了。许子谦这人还真是细心,趁着那名满洲酒商去柜台结账的功夫,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迅速地塞进了车上的酒坛子之间。李芬这时拿出了那包吃食,打开一看,嚯,好家伙!还真挺丰富:几张油酥大饼,一纸包酱牛肉,好几个煮鸡蛋,还有几个酱猪蹄儿,外加一小陶罐的兴泰德高粱烧酒——“嗬,这都够我吃到满洲的了!”李芬心里想着,“唉,亲爹对儿子也就不过如此吧!”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李芬面对着这一堆吃食,那还能客气?他顿时狼吞虎咽起来——抿着小烧酒儿,啃着酱猪蹄儿,嚼着酱牛肉……嗐,要不是在逃亡的路上,那就是一个字儿:美!

吃可是吃啊,但他的脑子却没闲着,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了十来天前他们几个拜把子兄弟密谋策划大闹上仓骡马市的情景——

崔海山跟梁兴是好朋友,每次他从三河县来上仓贩卖马匹都住在梁兴家里;关外来的牲口贩子“溜栅子”则跟郭连生相好儿,这回也住在了郭家。按说他们六个人商议事情聚到李芬家最合适——程家庄正居于这几个村庄的中间。可是李芬怕他媳妇这个洋教徒听见之后会走漏了风声,便通知大伙都去了大哥商洪光的家里。他们几个先在院子里练了一阵武,轮到要商量正事儿的时候了,商洪光怕他老婆听见了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儿,背后又该嘀咕了,于是便对五位兄弟说了声,“走,咱们兄弟也难得一聚,大哥也让你们看看俺们家这儿的风景儿!”

他们六个人就来到了离公乐亭村不远的城北府君山上,“小蚂蚱”郭连生蹦蹦跳跳的眼睛尖,他发现半山腰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山洞挺秘密的,洞口不大还有树丛遮着,进到里边可就宽敞了,盛个百八十人儿都不成问题。他招呼把兄弟们先后钻进了山洞,这回可好了,整个儿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安静得连鸟虫的鸣叫声都能得听见。六条汉子一进洞里就大声地争论开了:李芬、梁兴、郭连生他们仨人是非得要教训一下为扩建杨津庄基督教堂而横征暴敛的“三须子”王子云一顿不可;大哥商洪光呢,则明确地表示不赞成,“我看咱还是别惹乎这小子了——一来呢,他是个武举人,那功夫也不在咱们兄弟几个之下;二呢,他哥哥还是个神父,背后有洋教的支持;三一个,我看他敢这么大幅度地加税,那一定是得到了官府暗地里的支持。”

一时间两派意见争执不下,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两个外来人倒显得十分平静:五短身材的“溜栅子”双手抱着肩膀坐在地上,活象一尊弥勒佛,偶尔有人问他一句:“你啥儿意见哪?”他总是那句话:“俺是老实牲口儿——听吆喝,让咋干咋干!”崔海山的态度则显得十分积极,用小树棍不断在地面的浮土上划着骡马市的地形图,以及李芬议论的几个人应该占据的位置……

争论了一下午,到最后也没统一了意见。只好来个“少数服从多数”吧,梁兴强行宣布:“咱们尊重大哥的意见,为了安全起见本地人儿先不露面儿,都在外圈儿埋伏着,让‘溜栅子’先出面整治‘三须子’;整治不了,四弟跟着上。要是还弄不了他,咱们众弟兄再一起上!”

傍晚时分,六个把兄弟从半人来高的洞口里先后爬了出来……

坐在酒坛之间的李芬边吃边喝已经是酒足饭饱了,他一边收拾着剩下的吃食,一边回想着农历四月十八那天上午他们六个人大闹上仓镇骡马交易市场的真实情景——

这一天正是州河东岸赶庙会的日子,所以逛街看热闹的人们都跟着赶花会的人走了,骡马市上只剩下了做买卖的生意人儿,显得比往日冷清了许多。李芬选了一个最高处:给骡马挂铁掌的木架子上坐着,假装跟身旁的师傅们攀谈着,眼睛却不时地瞄着王子云面前的课税桌子方向,右手抚摸着腰间荷包里的那一溜燕子镖。他看见崔海山躲在一辆马车后面用眼睛盯着王子云,右手握着插在腰里的那只左轮手枪。梁兴呢,站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儿跟前,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冰糖葫芦,但是眼睛却一直瞄着税桌子的方向。郭连生在市场另一侧的“糖炒栗子”摊床跟前,扒着新出锅的热腾腾的栗子,慢悠悠地往嘴里填着,他那用牛皮绳拴着的白铜八棱流星锤就放在面前的案子上。

商洪光则好象一个购买欲不强的商贩,随随便便地跟一左一右的牲口贩子们搭讪着,不时地也瞄上王子云这边儿两眼。

就在这时,五短身材的小矬个儿“溜栅子”走到了坐在税桌子后面的王子云跟前,拱手向他问候:“武举大人,您好啊,王先生?”

王子云习惯性地站起身来举手还礼,只见这时双手戴着“鹰爪钩”的“溜栅子”突然将王子云还礼的两手紧紧抓住,钢制的“鹰爪钩”一下子扎入了他的双手,剧烈的疼痛感使武举人“三须子”意识到了危机,他只有奋力一搏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对手给抡了起来,脚不沾地儿的“溜栅子”有劲儿也使不上了,他感到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自己不是“三须子”的个儿了,只好连声向四周喊道:“你们他妈的还不上手儿啊?还等啥呀?!”

李芬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崔海山此时已经拔出了左轮手枪,但是他瞄了半天却没有扣动扳机。

“你们他妈的聋了?咋还不上手儿啊?!”被王子云抡得转了好几圈儿的“溜栅子”更加高声地喊叫了起来。他的这句话刚喊完,就被王子云狠狠地摔到了地面上,“溜栅子”当场便被摔得七窍出血没有了气息……“三须子”揉着自己刚刚解脱了的双手,冲着地上的“溜栅子”骂了一句:“他妈的,小兔崽子,你跟大爷玩儿还差点儿火候儿!”

看到现场出现了这种情况,梁兴顿时怒火中烧,也忘记了当初定下的由外地人出面的规矩了,他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糖葫芦,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一个箭步就冲到了“三须子”的面前,反应机敏的王子云十分利索地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左轮手枪,两人形成了对射的局面,一前一后开了枪——先扣动扳机的梁兴枪没有打响;后击发的王子云倒是一枪击中了梁兴的胸部,使他摔倒在了地上。

商洪光站在远处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他嘬着牙花子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崔海山才突然从正面射来了一枪,打掉了王子云头上那顶洋式的礼帽,吓得他身子猛地朝后一仰。说时迟那时快,李芬顺手甩出了一只“燕子镖”,正正好好儿地扎中了王子云的喉咙之处。紧接着郭连生抡起了流星锤,猛地甩了出来,一下子也击中了王子云的额头,只听得“三须子”惨叫了一声,便倒在了课税桌子附近的地面上……也就是与此同时,空中响起了两声示警的枪响,早有埋伏的衙役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紧接着就传来了教民洋枪队员们的喊叫声和口中吹响的哨子声。李芬一看形势不好,立马高声地冲着郭连生喊了一句:“快撤!”

这一幕幕的场景象“拉洋片”似地从李芬的脑海中掠过,躺在运酒马车里的他皱着眉头,不时地张开嘴,用一根小草棍剔着塞入牙缝中的牛肉丝儿,“咝……就这么几个把兄弟儿知道的事儿……衙门咋儿提前埋伏人儿了呢?洋枪队也提前知道了……这是咋儿回事儿呢?”李芬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被当庭释放的商洪光沮丧地回到了公乐亭村的家中,抬眼一看自家小院里平日习武授徒的那一套东西都还在,东、西两边的木架上各自摆着一溜练武的器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地上还有几个石锁和两架练举重的石墩子。

商洪光拖着沉重地脚步走进了室内,此处已经是人去屋空,三间正房里只剩下了清锅冷灶、敞开的衣柜和光溜溜的炕蓆。他望着这满眼破败的景象,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准是她娘的找野汉子去了!”商洪光一时间悲从中来,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叨咕着,“可怜我那一双儿女了呀!你他妈的给领哪儿去了呀?……”他由悲转怒、由人转物——把一腔子无名火儿全部发泄到了房中的器物上来,气急败坏地操起一根棍棒,把家中的一切物件不一会儿便砸得粉身碎骨、狼籍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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