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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师友(2)

黄侃20岁时留学日本,恰与章太炎同住一寓,他住楼上,章太炎住楼下。一天夜晚,黄侃内急,来不及去厕所,便忙不迭地从楼窗口往外撒尿。这时,楼下的章太炎夜读正酣,蓦地一股腥臊的尿水像瀑布般往下飞溅,禁不住怒骂起来。黄侃不但不认错,还不甘示弱,也报之以骂。他是贵公子出身,年轻性躁,盛气凌人。章生性好骂人,两人本都有疯子之称,真是章疯子遇到黄疯子,一场好骂,而且越骂越起劲。然而“不骂不相识”,通名报姓之后,话锋转到学问上面,一谈之下,才知道章太炎是国学大师,黄侃便折节称弟子。

章太炎生平清高孤傲,对黄侃却颇多嘉许,他劝黄侃著书。黄却谓须待50岁后再从事纸笔。1935年,黄侃50岁生日,章太炎亲赠他一副对联云: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成好著书。众人皆对这一对联称赞不已,黄侃则一阵愕然,原来他发现对联内无意中藏了“绝命书”三字。当年10月8日,黄侃因饮酒过量,吐血而死。章太炎因联句竟成谶语,悔痛不已。黄侃与刘师培同为北大教授中的“怪杰”,黄小刘一年零三个月,二人在当时学术界的名声不相上下。一日,黄在刘家,见刘正与一北大学生谈话,对学生所提问题敷衍搪塞,随意应对。学生离开后,黄便问刘何以如此对待这个学生。刘答:“此子不可教也。”并大发感慨,说他对不起列祖列宗,他家“四世传经,不意及身二斩”,语多伤感。黄便问:“那您想要收怎样的学生才算如意呢?”刘拍拍黄的肩膀说:“像你这样足矣!”黄当即答应,第二天便对刘行磕头礼,正式拜刘为师,执弟子礼。消息传开,立成北大一大新闻。

黄侃在北大授教时,颇喜一名叫郑奠的学生。黄出门,郑常常为黄拿皮包。郑毕业后,留在北大任教。一日,黄节先生(北大讲授诗词的教授)在家里请客吃饭,黄和郑二人都去赴席。见面后,黄见郑穿一件皮袍,便大为不悦,说:“我还没有穿皮袍,你就穿皮袍了?”郑答:“我穿的皮袍,你管不着我。”黄听了很是生气,从此便不与郑交一语。

黄侃有一学生,平日对黄执弟子礼甚恭。该生曾在“同和居”请人吃饭。主宾落座以后,他忽然听见其师黄侃在隔壁一个房间说话(原来黄侃也在请客),就赶紧过去问好。不料黄侃竟然对他大加训斥,而且似有不尽之意。时间长了,该生心生一计,把饭馆的人叫来,当着黄侃的面交代说:“今天黄先生在这里请客,无论花多少钱都记在我的账上。”黄侃一听,立即停止训斥,对该生说,好了,你走吧。

陆宗达年轻时对训诂学产生了兴趣,便兴致满怀去拜访黄侃,希望黄能收下他这个弟子。黄知其来意后,二话没说,叫他先买一部白文本的《说文解字》点完再说。陆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点完,捧着书再去见黄。黄叫他把书留下,再买一部,重新点一遍。过了半年,第二部又点完,再去见黄。黄又叫他买第三部……最后,黄才将陆收在门下,后来陆成了著名的训诂学专家。据说,随你问《说文解字》里的哪一个字,陆不仅能当场讲出这个字的字义来,而且连在哪一页都知道。

程千帆是黄侃的弟子。程临终前老泪纵横,拍着病床的栏杆喃喃道:“我对不起老师!”程所谓的“对不起老师”,是指他始终未能将其老师黄侃的日记设法出版。

刘文典自称“十二万分”佩服陈寅恪,二人曾在西南联大共事。一日,刘跑警报时,忽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身体赢弱,视力不佳,行动更为不便。便匆匆率领几个学生赶赴陈的寓所,一同搀扶陈往城外躲避。同学要搀刘,刘不让,大声叫嚷:“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搀扶陈先走。

1948年,邓嗣禹辞别北大之前,其友傅乐素、严倚云请客为其饯别。邓指导写论文的学生,闻讯后均来参加。其时北大师生生活已经非常困顿,但饭桌上仍有好几盘菜,而且都不离鸡蛋,如炒鸡蛋、炸鸡蛋、蒸鸡蛋加虾米、木樨肉、西红柿鸡蛋汤,等等。邓问众人,为何有这么多的鸡蛋?师生回答说:“每人每周有三个鸡子儿,作为营养料。现在全都拿出来,为先生送行,以报答您的辛苦教育之恩。”邓闻言,大受感动。

梁实秋和冰心曾结下深厚的友谊,而且在平日交往中喜欢谐谑打趣。1949年之前,两人之间常有书信字画往来,有一次梁实秋给冰心画了一幅梅花,冰心回信说:“画梅花有什么了不起,狗也会画。”80年代,当梁的遗孀韩菁清到北京拜访冰心时,冰心在悲痛中说:“实秋是我的一生知己。”马寅初与周恩来总理私交甚厚。周总理病逝后,已经95岁的马寅初听到噩耗后不禁失声痛哭,不顾亲友的劝阻,一定要去吊唁,并向周总理遗体告别。他激动地说:“我就是死了也要去!”总理自己已身患重病,还特地派医生来看望我。我一定要去吊唁,万一吊唁完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后来,马坐着轮椅去向周总理遗体鞠三个躬,绕遗体一周后,还不肯告退,坚决要求再绕一周。最后,又让家属把他勉强扶起来,站着向周总理遗体行了三个鞠躬礼。

陈翰笙曾对学生说:“我的三个烈士朋友,特点不同,三个人死得也不同,都很惨。李大钊是被绞死的;蔡和森是被钉成十字,一刀一刀割死的;邓演达是被暗杀的。今天有的人只顾自己做官,这些人怎么对得起这些烈士啊!”邓伟回忆其师朱光潜说:“那时,逢到周末,朱先生爱去校外的海淀浴池洗澡,过了八十岁还是去。有一回我去看他,他得意地‘透露,自己顺便在海淀镇买了上好的带鱼,一定要留我吃饭,犒劳我被学院里一星期的清汤寡水亏待的肚子。还有一次,朱先生特地要家里的保姆为我做一顿土豆烧牛肉。夜晚告辞的时候,朱先生看见小柜上摆着几个橘子,他抓起来执意往我书包里塞。我着急地推搪着,终于拗不过先生。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背影》中父亲送站的场景,那情形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摸摸书包里圆鼓鼓的橘子,我感到似曾相识的殷望与实实在在的温暖。”邓广铭在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之前,曾就读于辅仁大学,其时恰逢周作人来校讲新文学。周自称“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谁知讲完之后,邓广铭“却拿了一本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后来这本笔记就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为名出版了。周将稿费送给邓,邓用这笔钱买了一部线装二十四史。邓的老友张中行后来感叹,周作人讲课北调搀和南腔,其中又有不少专业知识,颇不易记,邓广铭却像是轻而易举,不止记了,且接着就印成书,“一个初进大学之门的学生,才竟如此之高,学竟如此之富,简直不可理解”。

“文革”后期,年近八十的陈岱孙对即将毕业的学生不无遗憾地说:“以前每届学生毕业,我要请吃鱼的,而今亏了你们了!”1989年夏,出国研修七年的王诗残①回到北大。江泽涵听说王回来了,就亲自去王的暂住处看望,但去了两次都未曾遇见。王因刚回国,忙于手续等事,还未及去看望导师,听到87岁的导师两次上楼来看自己,心中很不安,马上赶到老师寓所,问江有什么事,江说:“我没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出去学习,又回来了,我实在是很高兴。”张岱年说:“我早年从北师大刚.毕业,经冯友兰先生和金岳霖先生推荐,到清华当助教。这是很幸运的事,这也是我一生学术生涯的开始。

所以,我很感谢冯先生和金先生。”马坚是我国著名的阿拉伯语教育家、翻译家和伊斯兰宗教学家,长期在北大东语系任教。马曾对一位青年教师说:“我们这些人年纪越来越大了,真希望你们能成长得更快一些。我们当初的知识是一点一滴用小戥子称进来的,现在真恨不得成斗成升地全倒给你们。”据金克木的学生郭良回忆:郭在北大上二年级时,因病休学两个月,病愈后回校复习功课,准备补考。一天去老师金克木家询问请教学业问题。回答完问题后,金关心地问郭:“三年级是关键的一年,如果三年级跟不上,以后四、五年级念更难的作品,就会无法念下去。到五年级还要加巴利语,学习量很重,你的身体吃得消吗?”郭因身体和学习的矛盾,感情十分脆弱,经不住这一问,眼泪就簌簌掉了下来,竟不辞而别,回到宿舍,蒙头大哭一场。冷静之后,郭对自己的任性感到后悔,准备第二天再去金家当面解释。傍晚时分,有人敲门,郭开门一看,竟然是金。金见到郭就说:“我不放心你,来看看,是不是我言重了,你受不了?不要误会,情绪不好会影响功课复习的。”郭忙说:“金先生,对不起,我刚才不礼貌,主要是自己心情不好,太任性了。”金又对郭劝慰一番,才走回自己家中。

晚年的侯仁之一旦提到自己的老师顾颉刚和洪业,总会感慨地说两句话:“顾颉刚老师好极了!洪业老师好极了!”抗战时期,侯仁之与其师邓之诚被日本人关入同一间大牢中。牢中共有11人,按照囚号排列,每人一块地方,白天席地而坐,晚上就地而卧。排号为“503”的邓,冻饿致病,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排号”511“的侯冒着被看守处罚的危险,偷换了铺位,移到邓身旁,把自己的衣服给邓盖上御寒,晚上则紧紧贴在邓身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邓。邓对此甚为感动,后来在文章中写道:“予病甚,……侯君,予门人也,服侍尤谨。”季羡林曾回忆说:当年张中行住在北大朗润园时,他与张“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早晨散步时,有时会不期而遇,双方相向拱手合十,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心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有时候,他们也会站下来谈一谈学术界的情况,谈一谈读了什么有趣的书。季说:“有一次……我们早晨散步,走到一起了,就站在小土山下,荷塘边上,谈了相当长的时间。此时,垂柳浓绿,微风乍起,鸟语花香,四周寂静。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此情此景,时时如在眼前,亦人生一乐也。”后来张迁出朗润园,季顿感惆怅,他动情地说:“对他(指张中行)来说,也许是件喜事。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无限惆怅。朗润园辉煌如故,青松翠柳,‘依然烟笼一里堤’。北大文星依然荟萃。我却觉得人去园空。每天早晨,独缺一个耄耋而却健壮的老人,荷塘为之减色,碧草为之憔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季羡林走在北大校园里,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一辆自行车突然停在他面前,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问道:“您是季羡林教授吗?”季答是。年轻人便说:“季先生,我没有什么事,我只想当面向您说一句:我很敬佩您。”说完,年轻人向季鞠躬,转身上车,飞驰而去。甚至有些正开着车的年轻人,认出了迎面走来的是季,便立刻停下来,打开车门,走出汽车,双手合十,向季深深鞠躬。

李泽厚经常对人说:“我每次回国,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一定要去看望任继愈先生。我上大学时是个穷学生,身体也不大好,任先生每个月都资助我一些钱。”袁行霈与孟二冬相识相知二十五年,在孟重病期间,袁曾满怀深情地对孟说:“我一向以道德和文章的统一要求学生,你把二者很好地结合起来了。你为人清正刚毅,治学勤勉踏实,我为你而骄傲。”孟二冬去世后,其师袁行霈为他写下挽联:“细柳春风,此日护君归后土;明窗朗月,何人伴我话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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