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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末世悲音(6)

和巴特农神庙不一样,这不是一件稀有的、独一无二的作品;这是幻想的某种规模巨大的典范,如果幻想能有一个典范的话。请您想象有一座言语无法形容的建筑,某种恍若月宫的建筑——这就是圆明园!请您用大理石,用玉石,用青铜,用瓷器建造一个梦,用雪松做它的屋架,给它上上下下缀满宝石。披上绸缎,这儿盖神殿,那儿建后宫,造城楼,里面放上神像,放上异兽,饰以琉璃,饰以珐琅,饰以黄金,施以脂粉,请同是诗人的建筑师建造一千零一夜的一千零一个梦,再添上一座座花园,一方方水池,一眼眼喷泉,加上成群的天鹅、朱鹭和孔雀,总而言之,请假设人类幻想的某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洞府,其外貌是神庙,是宫殿,那就是这座名园!为了创建圆明园,曾经耗费了两代人的长期劳动。这座大得犹如一座城市的建筑物是世世代代的结晶。为谁而建?为了各国人民。因为,岁月创造的一切都是属于人类的。过去的艺术家、诗人、哲学家都知道圆明园;伏尔泰就谈起过圆明园。人们常说:希腊有巴特农神庙,埃及有金字塔,罗马有斗兽场,巴黎有圣母院,而东方有圆明园。要是说大家没有看见过它,但大家梦见过它。这是某种令人惊骇而不知名的杰作,在不可名状的晨曦中依稀可见。宛如在欧洲文明的地平线上瞥见的亚洲文明的剪影。

这个奇迹已经消失了。

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似乎得胜之后,便可以动手行窃了。他们对圆明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劫掠,赃物由两个胜利者均分。我们看到,这整个事件还与额尔金的名字有关,这名字又使人不能不忆起巴特农神庙。从前对巴特农神庙怎么干,现在对圆明园也怎么干,只是更彻底,更漂亮,以至于荡然无存!我们所有大教堂的财宝加在一起,也许还抵不上东方这座了不起的富丽堂皇的博物馆。那儿不仅仅有艺术珍品,还有大堆的金银制品。丰功伟绩!收获巨大!两个胜利者,一个塞满了腰包,这是看得见的;另一个装满了箱箧。他们手挽手,笑嘻嘻地回到了欧洲。

这就是这两个强盗的故事。

我们欧洲人是文明人,中国人在我们眼中是野蛮人。这就是文明对野蛮所干的事情。将受到历史制裁的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

不过,我要抗议!感谢您给了我这样一个抗议的机会。治人者的罪行不是治于人者的过错;政府有时会是强盗,而人民永远也不会是强盗。

法兰西帝国吞下了这次胜利的一半赃物,今天,帝国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物主,把圆明园富丽堂皇的破烂拿来展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干干净净的法兰西会把这份战利品归还给被掠夺的中国。

现在,我谨作证:发生了一场偷窃,作案者是两个强盗。

先生,以上就是我对远征中国的全部赞誉。

——这封罕为人知的信件,出自维克多·雨果之手。

大幕轰然拉开

圆明园被焚后,留守京城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鏊惊恐莫名,立即飞马上奏,将这一惊天噩耗快马急报热河:“八月初八日,皇上銮舆起行后,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明善遵旨照料圆明园。奴才当即进城,筹划调拨军饷,办理防守等事。孰料到八月二十一日,夷匪逼近京城,九门戒严。奴才随同总统巡军大臣昼夜在城防护。二十二日夜间,遥见西北火光烛天,奴才等不胜惊骇。但当时正是深夜,恐英夷乘势攻城,不敢开门探视。到二十三日才惊闻夷匪深夜闯入圆明园。奴才悔恨顿足,急派人往视,见园内殿座焚毁数处,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投入火海殉难。”刚刚逃窜到热河,还没缓过劲儿的咸丰接到奏折后勃然大怒,将宝鏊等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气呼呼地在奏折上批示道:“文丰、明善立即革职。宝鏊只知顾一己之命,前于御园被毁,既不前往。不知具何肺肠?实在是我满洲的弃物!”第二天,余怒未消的咸丰又接到宝鏊的另一份奏折:“二十三日夷人二百余名,并土匪不计其数,闯入清漪园东宫门,将各殿陈设抢掠,大件多有损伤,小件尽行抢去,并本处印信一并遗失。二十四日,夷人陆续闯入静明园宫门,将各殿陈设抢掠,大件损伤,小件多经抢去。”一阵寒意袭来,咸丰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想到祖宗留下来的园子就这样毁于自己手中,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正要寻死觅活时,传来洋鬼子撤退的消息,精神为止一振,又焕发了活下去的勇气。

《北京条约》顺利签订,英法联军顺利退兵。恭亲王暗思可以顺利地向热河交差了,于是火速起草奏折,请咸丰回京主政:“皇上举行秋狳,驻节滦阳,原为集师示威,以安京师。现查夷兵已俱行撤离,北京市井安定如初。中外人士皆衷心盼望皇上早日回京,以镇定京师,安抚人心。况且皇上巡幸热河之时,本是秋间,现时令已至冬季,塞外寒冷异常,非京城气候能比,不宜久居。臣子与皇上已多旬未见,依恋之忱,不可抑止,常致不能寝寐。皇上为天下臣民之主,京师是四方拱极之地,恳请皇上早日回宫,以定人心。”洋鬼子走了,终于可以回京了,想不到肃顺出面拦阻了:“臣以为即刻回京实为不可。因夷情狡诈,反复无常,现奏夷兵退出京师,怎能保证皇上刚一回京,夷兵又返,再来请求亲递国书,整日饶舌不休?况臣闻现京师以内,夷兵大队虽然撤出,但仍有夷官驻京,在此情形下,皇上贸然回京,难免再受其纠缠。依臣愚见,不如暂且住在行宫,待夷务彻底完竣,夷酋全部离京再行回京不迟。”咸丰闻言吓了一跳。以病弱的躯体,他怕路途凛冽的寒风;以天下主的身份,他不愿屈尊和洋鬼子同住京城。他永远不会忘记,先祖乾隆接见英国大使马戛尔尼时,曾勒令其行跪拜之礼,那是何等的风光;父皇道光也曾成功地将洋鬼子拒绝在广州城外,使洋鬼子羞辱狼狈至极。在他看来,这一切均足以载入爱新觉罗氏家族的光荣史册,而自己却是大清第一个逃离京城的皇帝,如若贸然回京,与洋鬼子平起平坐,死后又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次日,自热河发出的一道上谕飞马抵达北京:“恭亲王奕诉等合词恳请回銮,朕已阅览。唯此次夷人构兵侵犯,恭亲王等虽已与之议妥和约,允其所请。但难保其退兵后,各国夷酋中,仍有驻京者,如朕回銮,其请求亲递国书,将何以应付?如此,朕又将再离京师。恐京师人心震动,不利安定。朕反复筹思,以为木兰巡幸,系遵循祖宗旧典,热河距京师不远,与住京师无异,足以控驭局势……本年回銮之举,各位王公大臣不准再行妄奏。”尽管天气已经进入了初冬,咸丰还是留在了避暑山庄。他无法面对圆明园沦为废墟的现实,也无法面对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被他抛弃的宗庙、坛社,更无法面对已经进驻北京的外国公使,随时都会要求同皇帝见面又不叩头的尴尬场面。他既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没有痛定思痛、励精图治的志气,宁愿躲在寒冷的避暑山庄继续做他的皇帝梦。

盛夏季节转眼到来,咸丰又对山庄的美景流连起来。一日黄昏,咸丰用完御膳,回到寝宫咳嗽不止,时有血块吐出,经御医紧急调治,又饮了几口鹿血,方才平静下来。正要早点歇息时,忽有贴身太监送来一份紧急奏疏,咸丰强打精神展开奏折,见折内有几行小字并附有图说,上面写道:“钦天监启奏,八月初一日,仰观天象,见天上呈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祥兆,特绘图呈览。”看到这里,咸丰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三个月前,钦天监曾奏报彗星现于西北,示警人间。在愁云密布的日子里居然出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一罕世的祥兆,又怎能不令他欣喜万分?此时的咸丰浑身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欣然提笔,在奏折上批示道:“星文表瑞,实为世运祥兆,上苍保佑,速荡平逆匪,黎民复业,年谷顺成,天下太平……”他希望在神祗的保佑下,尽快把太平军镇压下去,爱新觉罗氏的天下永存。写完后,咸丰漫步到窗前,仰观天象,心中激动不已。

——这是咸丰临死前最为高兴的一个夜晚。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七月十六日子初三刻,自知大限将至的咸丰皇帝,仓促召集御前大臣托付后事:“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以恰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御前大臣肃顺、兵部侍郎穆荫、吏部左侍郎匡源、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少卿焦佑瀛、额驸景寿等八人赞襄一切政务。”次日卯时,年仅三十一岁的咸丰皇帝撒手西归,死于热河。

咸丰刚一断气,三股势力立即浮出水面:东西两宫中以慈禧居首,皇亲贵戚中以恭亲王奕沂为头羊,顾命大臣中以肃顺为代表。在这三股强劲的势力中,慈禧挟幼帝手握先皇御章,恭亲王占据京师私党云集,肃顺受顾命行摄政之实。但随着慈禧与恭亲王的秘密结盟,胶着的僵局轰然洞开!顾命八大臣一夜之间身首异处,“辛酉政变”拉开大幕的同时,慈禧终于横空出世!早在恭亲王与英法联军城下结盟时,除奏请皇上回銮外,曾数次要求来热河觐见皇上,肃顺百般阻拦,终于未能成行。肃顺与恭亲王不和,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而随着最后一次“相见徒增伤感,不必来觐”的御批,帝王兄弟间的隔阂终于达到水火难容的境地。及至遗诏颁行,顾命八大臣中竟然没有恭亲王的名字,这对恭亲王自然是最大的侮辱!对肃顺的一腔仇恨,大可横加想象。

作为一个政治家,肃顺早就敏锐地意识到,一旦恭亲王来到热河,皇上必动兄弟亲情,如果再有懿贵妃从中穿合,自己必将陷入十分难堪的境地,虽然自己羽翼渐成,但恭亲王毕竟是一块极难下口的硬骨头,且潜在的实力无可估量。一旦皇帝驾崩,皇位无可避免地会落到唯一的皇子、时年六岁的载淳身上,而母以子贵,懿贵妃必将成为堂堂的太后。处在这样一种境地下,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垂帘听政,一是亲王摄政。这其中的任何一种结果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垂帘听政为历朝之大忌,但亲王摄政则有先例可循,而一旦选择后者,摄政王又非恭亲王莫属。如此,自己必将陷入死无葬身之地!只有离间皇上与恭亲王,剪除懿贵妃稚嫩的羽毛,这两种结果可能或可避免。而要成功地将其变为事实,必须将皇上滞留于热河,然后伺机杀掉懿贵妃!就在群臣借助元旦奉表贺喜并奏请皇上回銮之际,肃顺再次婉言阻之:“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试想圣上在京时,整日驻跸圆明园,如今一片废墟焦土,圣上见之,能不伤心?况皇上宠幸的四春娘娘,依照祖制不能入宫,回去安放何处?目下圣体违和,也在为此事烦忧,咱们不能为皇上分忧,已觉汗颜,难道还要为皇上添忧吗?”这番话传到懿贵妃耳中,恨不能将肃顺碎尸九段,抛洒到荒野去喂狗,由此在心中埋下了对肃顺仇恨的种子。

从现有的清宫资料可以看出,咸丰生前已渐渐看出懿贵妃的野心和恃宠骄狂的性情,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废黜她的贵妃之位。惶急中的懿贵妃急忙拜托其妹,即醇亲王的福晋带着皇子载淳晋见皇上,意在牵动咸丰父子之情,进而以子怜其母,打消废黜之念。虽然懿贵妃一时达到了目的,但咸丰对她的宠爱却日益淡薄,最后竟至不再召幸。当咸丰行将归天之际,肃顺又冒死进谏,言其恃子而骄,居心叵测,而当今皇后忠厚老实,丽妃更非其对手,要咸丰早为皇后和丽妃留条生路。为了彻底打动和说服咸丰,肃顺列举了吕后、武矍等阴险刻毒的后妃相谏,暗示这个比吕后、武望毫不逊色的懿贵妃,极有可能会在皇上驾崩后干预朝政,将祖上留下的煌煌基业一朝断送。

若果真如此,无论是当今皇帝和文武臣僚,都将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为绝后患,不妨效法汉武帝行“钩弋夫人故事”,杀掉懿贵妃……咸丰听罢怦然心动,欲断然采取措施。但一向优柔寡断的咸丰在最后一刻还是犹豫起来,他天真地认为,清廷祖制如铁,即使懿贵妃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也绝不会得手的。

正是基于如上考虑,咸丰最终没能采取肃顺的计策,而是设计了在他看来既能保住懿贵妃名分,又不至让她控制朝政的两全之计:将“御赏”和“同道堂”这两颗象征最高皇权的印符,分别赐给了皇后慈安和皇太子载淳,意在防范大权落于群臣和懿贵妃手中。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咸丰在弥留人间的最后一刻,突然又想起肃顺的最后劝谏。为防万一,他又将皇后慈安单独召于御榻前,摒弃左右,面授机宜,同时亲手交给她一道盖有朱红印文“同道堂”的密谕,言一旦慈禧有不轨之举,即出示此谕将其处死。

慈安接到密谕后,自是对咸丰感激涕零,因为有了这道密谕,即等于有了一张百邪不侵的护身符。但咸丰仍不放心,又特别叮嘱道:“若日后非如此行事不可,即可召肃顺办理。”慈安含泪记在心中。

多少年后,当我们翻阅一卷卷浩若烟海的清史档案,从一页页发黄的实录中仍可感受到这样一丝信息——咸丰对慈安皇后和顾命八大臣给予了同等的信任,而慈禧却随时都有生命之忧!如果处于政治危机之中的慈禧不识时务,闹出干扰朝政的声响,慈安只要轻轻出示密谕,慈禧即刻便会人头落地,血溅尘埃!一旦慈禧被除,朝廷中势必形成诸臣上尊慈安、下辅幼帝之向,此计可谓万全,也可体味到咸丰的良苦用心及对皇后、八顾命寄予的殷殷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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