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范局纯粹是个偶然,如果不是老婆,我这辈子完全有可能不认识这个胖老爷子。三八节的清早,老婆起来闲着没事,说她最近跟人学了一手,要给我做一回鱼头豆腐汤,她分工我去买鱼,而她去买豆腐。我知道她的鬼心眼子,卖豆腐的小店子我家出门十几步就是一个,再过去十几步又是一个,而卖鱼的水产品市场却至少有两站地,若是步行又走得慢,再有点前列腺炎之类的毛病,中途还得上一次厕所。不过我想着是她们的节日,买鱼就买鱼,只要她做就行。我问她买什么鱼?她说胖头。我问胖头多少钱一斤?她说也就三块五吧,超出三块五你扭头就走。
不想这一下就跟范局认识了。这胖老爷子就坐在我家出门向左一个路口的花坛边上,面前是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扑通扑通直响,几个老太太围着红水桶蹲成一个半圆,伸长颈子往桶里瞅着。我凭感觉知道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心中窃喜,把身子拐过去,凑进老太太的圈儿里一看,桶里果然是鱼,大约有七八条,乌黑的脊背露出在水面上,有鲤鱼也有胖头。胖老爷子不动声色地坐在水桶后面,身边摆着一个台秤。他的眼睛看着前方遥远的山峦,像是高瞻远瞩。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范局,我是听得一个老太太用手指着水桶里的一条鱼,这样称呼他说,范局,这条大的鲤鱼给我!
范局就从远方收回目光,两手从左右伸进水桶,嘴里反复问了两声是这条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就伸出两只胖手,从两边一下子捉出那条噼里啪啦乱摆尾巴的鱼来,是条红嘴巴的鲤鱼,他把它往地上用力地一板,那鲤鱼立马就晕死了过去,趁着这时他把鲤鱼放上秤盘,水淋淋的双手一只悬在空中,一只拨着秤砣,对老太太说,三斤三两勉一点儿,算三斤二两。
多少钱?老女人一脸紧张地问。
三块五一斤,他从兜里摸出个扑克牌大的计算器,在上面按了一阵说,三斤二两应该是十块七毛五,给十块七吧。
他把鲤鱼装进一只塑料袋里,交给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接过鱼来,一手伸进裤兜子掏着,掏了一阵掏出一个钱包,用提鱼的手嘶啦一下子拉开了,在里面翻钱,又翻了一阵翻出一张十块的票子,假装继续翻着,里面明明还有几张一块的,去把钱包朝范局面前一亮说,哟,还真巧了,包里就这十块钱了!
范局宽宏大量地接过钱,冲老太太一笑说,十块就十块,好说!
老太太提着鱼往家里走,嘴里一路念叨着,看口型像是用乘法计算鱼价。经过一个水果摊时翻了翻眼睛,把手里的鱼放在人家台秤上,仔细地看清楚了,的确是三斤三两勉一点儿,就自语说,到底是当过局长的,跟鱼贩子就不一样儿!
见第一个老太太买鱼沾了便宜,第二个老太太也要一条鲤鱼,范局就又下手去捉。趁着这时我小声问这个老太太说,这老爷子当过局长?什么局的?
畜牧局的老局长啊。退了休的!老太太大声说,像是故意要让范局听到。
难怪,我随口说。养殖业归畜牧局管,所以他能买到便宜鱼。
这你可说错了,老太太为了讨好他,翻了我一眼说,人家:黾自己钓的,在后面那个浑水湖里钓的。
我看着范局一愣,我怎么没听说后面有这么个湖?叫什么不好要叫浑水湖,怎么就不叫清水湖呢?那里的鱼还能钓起来卖?而且还有这大的鱼?
你管人家叫什么湖呢,老太太又翻了我一眼,只要有鱼钓,就是叫臭水湖你管得着吗?
这鱼是什么时候钓的?我不想跟老太太饶舌,笑了笑问范局本人。
昨晚哪,夜里钓清早卖,新鲜得很!范局给第二个老太太也捉了一条,一边过秤一边回答我的问题。管湖的规定是谁钓归谁,一斤收八块钱,想钓明儿我带你去,买张门票就行,有没鱼竿?没有还可以租。
钓一斤八块钱,卖一斤三块五,你不亏大发了?我觉得这个前任局长的思想境界很高,一扫过去我对他们这类人物的不良印象。而且秤也称得好,还把零头都去了,你真跟人家白求恩同志一样!
这不是退了休没事儿,找个乐吗?范局嘴里说着,鱼也给老太太称好了,同时用计算器把价钱算了出来。你这条小一点儿,二斤八两,九块八毛钱,你只给我九块五吧。
那还不九块算了?老太太玩笑似的跟他砍价,记着他让了第一个老太太七毛钱,而她刚才替他说了那么多的好话,他应该让她八毛钱才对。
范局同样宽宏大量地冲她一笑说,九块就九块,好说。
老太太已经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十块的票子了,这时又退回去,换成三张零碎的,递给他的时候脸上焕发着满意的光彩。
我心想着胖老爷子这一找乐倒好,买鱼的人就得利了。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的事儿我管不着,不仅管不着,逮着这好的机会,我也正好买一条提回去,给老婆做鱼头豆腐汤,还省了一站地的路程。
范局,给我也来一条,我要胖头。我入乡随俗地称呼着他,话一出口想起一个笑话,说四个大小不等的官儿坐在一起打麻将,部长姓滕,局长姓范,处长姓司,科长姓钱,侍候茶水的四川伙计对别人介绍说,这是滕(臀)部,这是饭(范)局,这是司(私)处,这是前(钱)科……扑通一声,范局从水桶里捉起一条大个儿的胖头,在秤上一称,比两个老太太的都重,三斤八两。
一看就是个会吃的主儿,老弟,做鱼头豆腐汤还数胖头,这家伙跟我一样,精华都在头上。范局表扬我说,要不是我一个闪身,那只捉过鱼的湿手就搭在我的肩膀上了。他以为我也像老太太一样要讨价还价,就主动给我砍去六毛。胖头比鲤鱼贵,可我也给你按这个价,十三块六毛钱,给十三块吧。
已经沾了范局的便宜,怎么还能少给呢?我本来要给十五块钱让他找,又怕他退两块给我,就有零有整地给了他十三块六毛,心想今天还少走了路,实在是很沾便宜的了。
范局在我脸上使劲儿看着,像是想记住我的特征,可惜我什么特征都没有。老弟,以后别叫我范局了,我都退休好几年了,再说,范局这个名字不大好听,一叫就想到吃饭……那我就叫你范老爷子吧?我笑笑说,心里的确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给你一张名片,范局在一条干毛巾上擦了擦手,不知道从身上的哪个部位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我说,这上面有我的地址电话,还有刚买的小灵通,以后想吃鱼,可以到我家里去买。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名片,首先看见印在中心的三个大字:范子龙。后面有个括号,括号里还有三个小些的字:浑水钓叟。
这是您的号?我想起古代名士高人的雅号,感到此人有些来历,随口便问,钓叟二字甚好,只是浑水不佳,自古称钓叟者多为隐士,隐者清贫,钓者清静,此水如叫清水就更好了。
难道老弟不懂得水清无鱼的道理?范局一笑说道,真的像个高人。何况我垂钓的那个湖就叫浑水湖,千百年来,历史使然,人都不改,我又改它何益?
听着这些高论,我觉得胖老爷子像在谈禅,不是故作高深,而是有感而发。便也一笑,对他挥挥手说,近水楼台先得鱼,下周老婆再做鱼头豆腐汤,我还到这里来买你的!
我把鱼提进家里,老婆的豆腐还没买回来,我索性去厨房剖鱼剐鳞,让她越发佩服我兵贵神速。剖好了鱼,又过一会儿,门外响起叮儿叮儿的高底鞋声,我知道她回来了,就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屏心静气地看球。
咦,你在哪里买的鱼?老婆进门都惊呆了,手里提的豆腐差点儿掉在地上。
你认不认识一个自号浑水钓叟的?我本想让她猜猜哑谜,但一张口,忍不住还是把谜底说了出来。
你说的是那个退休的胖局长?老婆问,你买的是他的鱼?他又挪到这里来卖鱼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我反问说。
在浑水湖钓鱼的除了他还有谁?老婆说,人家钓鱼八块钱一斤,只有他钓鱼一分钱不给,钓了白钓。
那为什么?我觉得这事又变得神秘了。
为什么?那个湖,在那个湖里养鱼的水产公司,过去都是归他管的,那些下级为了感谢他,就送他一张钓鱼卡,让他天天去钓,钓的鱼都归他所有,相当于一年送他好几万块钱,送他鱼钓比送他钱好,不算行贿受贿,坐不了牢。
哦,我明白了,原来这个胖老爷子一点儿亏都没吃,净沾便宜。
老婆的手艺果然不错,这一顿鱼头豆腐汤好吃极了,我都吃上了瘾,一边吃一边决定下周的同一时间,再让老婆做一顿鱼头豆腐汤。.下周的同一时间,露过一手的老婆又安排我去买鱼,她自己去买豆腐。出门向左,来到路口的花坛边上,老远我没看见范局,以为他是临时走开,却连红塑料的水桶也没看见,就更没有蹲着买鱼的老太太了,那里空出一片,使人想到工商局的人刚刚来过。可再一想,范局也曾是个局长,虽说不管工商局,中国的衙门却都是通的,谁还会像赶猪一样赶他呀?
正在想着,一眼看见花坛前面三米远的地方,一大群人围着一个老头儿,其中一个年轻人肩上扛着一架机器,重机枪似的对着他扫射,还有一个年轻人手里举着一个手榴弹似的玩意儿,硬戳戳地伸到老头儿嘴边,像是喂给他东西吃。我一边往那里去看热闹,一边辨认着老头儿的形状,那是个胖老爷子,特别是头大,忽然我认出来了,那不是范局吗?
两个年轻人是电视台的记者,扛摄像机的在摄他的像,举话筒的在采他的访。拿话筒的记者问,请问范先生,昨晚您去浑水湖钓鱼受到驱逐,是不是与浑水湖水产公司改制有关?该公司本周由行政单位改为股份制企业后,是不是全体职工都加强了对自身利益的保护,行使了对一切腐败行为的监视权?
范局想了想正要答记者问,发现摄像机像机关枪似的对准着他,就用手去挡镜头,距离太远挡不住,又收回手来挡自己脸,担心也挡不住,索性转过身子就走,不料举话筒的记者也转过身去,又把话筒伸到他的嘴边问,请问范先生,听说您有个名号叫做浑水钓叟,能不能把您的名片送给我们一张?
范局知道这样下去,越来越对自己不对,就头也不回,伸出双手游泳一样扒开人群,迈着碎步快速向前走去,像一辆突出重围的坦克。举话筒的记者奋勇追上了他,可惜扛摄像机的记者没有追上,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进一条胡同,随后就影子一样消失了。
我的手插在兜里,摸着一张硬硬的纸块,掏出来一看,正是记者想要的名片,就多管闲事地对他喊道,喂,小伙子,你不是要浑水钓叟吗?我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