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麻麻亮，小千金的哥哥就起身赶路，打道回府。虽说县城距省城不到二百多公里，算不上太远，但主要是靠搭乘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昼夜兼程、风餐露宿，自有一番辛苦……
小千金的哥哥回到家，父母见女儿没有和儿子一起回来，吃惊地问：“小妹怎么没回来？！”
“她最近反应得厉害，怕她路上颠簸受不了，住两天好点我再去接她。”儿子知道没有把妹妹接回来，肯定会出乎父母的意料，就按照事先编好的理由回答。
“那如果一直反应下去……”母亲自然知道女儿怀孕反应是怎么回事，不满意儿子的回答，感觉很蹊跷，一定另有隐情，就急急地追问道。
“不……不会的，住几天我就去接她。”儿子被母亲追问得张口结舌，几乎语塞。
“那啥时间再去？”母亲见女心切，看到儿子说话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的样子，更加狐疑。
尽管小千金的哥哥事先就估计到妹妹没有和自己一起回来，父母肯定会吃惊地追问，但是，他又不想把妹妹面黄肌瘦，满脸的病容告诉父母，怕两位老人伤心；他也不想一进门就把高耍无赖讹钱的事讲出来。现在看来，自己善意的谎言一下子就被妈妈识破，有些话不讲是不行了，但是，他还是尽量避重就轻地把事情说得缓和些。
“他们拉了些饥荒，下次我带些钱去。”
“拉了多少饥荒？带多少钱去？”父亲对钱比较敏感。
“50块大洋。”儿子没敢说高开始张口就要100块大洋，也没有说欠下的房租他来付的事。
“50块大洋？怎么拉那么多饥荒？一定是那个坏小子吃喝嫖赌欠下的，我早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叫他不得好死！”母亲又吃惊又愤懑地骂道。
“50块大洋我能置好几亩地。我这当铺两年也挣不了那么多钱！”父亲心痛地插话，“那个孽种还不赶快打掉！”
“你说得倒轻巧，孩子好随便打的，打不好要出人命的！”母亲堵住父亲的话。
这时，母亲想起儿子辛辛苦苦刚从几百里的省城长途跋涉赶回来，一定又饥又累，就向老头子说：“儿子饿了，吃饭吧。”母亲又看着儿子说，“我以为你妹妹和你一起回来，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用开水给你汆了两个荷包蛋放了点糖，你先吃下垫补垫补暖和暖和身子。”说着，母亲就端来一只镶着金边的白瓷碗，水里有两个白玉般状似小飞碟的荷包蛋。
儿子是进步青年，还是全县进步青年组织的负责人。他一边吃饭，一边做父亲的工作：“钱吗，家里不够，我还有些。这年头兵荒马乱，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们大半个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山河破碎，多少家园被毁。如果不是抗日前线的将士们凭着一腔爱国热血，出生入死，奋勇杀敌，恐怕日本鬼子早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现在是国难当头，你买那么多地和房子干吗？钱这东西，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你以为我是不舍得那几十块大洋啊！我是恨那小子荒唐，不是正派人；也怨恨你妹妹年幼无知，鬼迷心窍，竟然吃了秤砣铁了心，被那坏小子勾引跑了。出门在外，穷家富路，下次去，我给你100块大洋，你不要太省吃俭用，雇个好车，路上吃好点，住好一点的店，你们兄妹二人路上少受点罪，不要累坏了身子……”
儿子知道父亲既严厉又慈祥，但他怕妹妹回来后父亲过于谴责她。妹妹是年少无知，很不成熟，被高的甜言蜜语迷惑，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冲动，心血来潮，竟然以身相许，与他私奔出走。她已经走错了路，受到很大的伤害，不能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使她难于承受。他看到，这一年多来父亲脸上的皱纹增添了不少，两鬓像霜打了似的雪白，本来挺直的腰杆也明显地弯曲，脸上的胡子也懒得刮，胡子拉碴，再加上他心情不好，嘴角上的火泡不断，脾气也长了许多，有点像“猛张飞”；本来是白白胖胖的母亲，一年多来像丢了魂一般，精神恍惚，人已经消瘦了两圈，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满头乌发已经花白，本来穿着还算讲究、整洁，也变得服饰不整，甚至蓬头垢面……好好的一个欢声笑语不断的家庭，竟然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自己应尽力为父母分忧，就积极主动地说：“我手头还有些钱，你不必担心，我们年轻人吃点苦不算啥。小妹的事，你不必太怨恨她，人一辈子哪能都是顺风顺水，难免有糊涂的时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祸兮，福之所倚’……”
儿子说到这里，怕父亲听不懂，就停了下来。
虽然，父亲对儿子的一些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话听不太透彻，但他知道儿子是在安慰、开导他。他自己识字不多，文化不高，对儿子这个文化人向来就很喜爱，甚至引以为豪。知道儿子知书达理，懂的道理比自己多，一向对儿子的话就很能听进去，许多道理都是儿子一讲自己心里就亮堂了。
父亲说：“这几年我既不买房子，也不置地。你以为我爱财呀！我是吝啬鬼、守财奴哇！我咋不知道那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想霸占我们中国。前段时间我参加县工商救国会，就带头捐了几百块大洋，我怕你妈心疼，没告诉她。我还被选为县工商救国会副会长。我不仅为抗日前线捐款，还捐物。前段时间，我托人一下子买了10架从德国进口的高级望远镜捐给抗日前线，听说都给了指挥打仗的团长、师长用，有的司令员也用我买的望远镜，还给我发了个奖状，说我是爱国开明绅士。”
父亲用手轻轻地捋捋自己下巴底下的花白胡子，眯缝着眼笑笑，额头上的皱纹也平展多了，满脸的自豪，喝了口茶水，就起身去拿那奖状。
母亲自从知道女儿的下落后，觉也睡得香甜起来，这两天都倒头就睡，睡到自然醒；饭也吃得多起来了，好像吃啥都香；精神当然也就好起来，浑身来了劲儿。不一会，八仙桌上饭菜就摆得满满的。母亲在忙于做饭端菜的当口，父子俩边吃边聊的话题她偶尔也能侧耳听上一两句。女儿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也怕老头子心疼钱，就插话说：“钱不够，我还有点压箱底的私房钱，可以帮贴点。”
“钱够了。你好不容易攒的那几个梯己钱留着吧。”老头子侧头看了老伴一眼，动情地说。
“我们破点财也好，就算免灾了。小妹能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好！那个天杀的滚刀肉、刺儿头，就该千刀万剐，让他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母亲一会儿自我安抚，一会儿怒骂，使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父亲满面光彩地拿来奖状，递给儿子。儿子双手接过奖状，仔细端详。其实，他对这张奖状不仅熟悉，而且很有感情。
儿子是该县抗日救国后方组织的重要成员。由于他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重要的奖状，组织上都委派他写。父亲的这张奖状就是他写的。父亲不认识他的字体，他也没有说，父亲也就不知道。当时全县能够荣获这个奖状的只有3人，其中就有父亲。
儿子对父亲的慷慨、开明、深明大义的爱国精神十分敬佩，就用赞赏的口气说：“对，没有国，哪会有家！我们中国人就应该同心同德、精诚团结，扭成一股绳，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早日打败日本鬼子，争取抗日战争的彻底胜利……”
“不过，我真纳闷，总想不通，听说小日本不过是只有几个岛子的小国，我们这么大的泱泱大国竟然让一个弹丸小国欺负成这个样子……”父亲满脸疑惑地说。
儿子听了父亲这番话后，十分惊奇，他没有想到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竟然能够提出这样的大问题，而且还能够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用上了几个形容词。
儿子说：“是呀，日本所有岛子面积加起来的大小才是我们中国的几十分之一，不过像我们国家的一个中等省那么大。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有名的大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可是，近百年来由于清政府腐败无能，民不富、国不强，外国列强就乘虚入侵，又是鸦片战争、又是八国联军；近几十年又军阀割据、混战，到处狼烟四起、烽火连天、民不聊生，把我国一个大好山河搞得支离破碎……家不和外人欺，国家也是一样，你不团结、不强大，就要受人家欺负……”
儿子说话时，父亲不住地点头。父亲知道儿子有文化，懂的道理多。
“高这小子不知道他的祖上做了什么坏事，缺了什么德，生出这么个玩意……”父亲想起小女的事，面色又严厉起来，狠狠地骂了高一句。
“他还年轻，看他的发展变化了。兴许他会变好，浪子回头，或许他会继续坏下去……”儿子怕父亲生气，尽量轻描淡写向好里说。
“唉，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呀！人哪，变坏容易，变好难！像他这号人小小年纪就放纵自己，满肚子装的都是花花肠子的东西，我看是胎里带来的，天生就是颗坏种子。这小子是无药可治啦……”父亲从鼻孔向外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眼光明显的不屑。
母亲心细，看到儿子和老头子都放下筷子，知道他们已经吃好。又看见儿子哈欠连天，有时还用手轻轻地拍打自己的嘴巴，知道儿子一定很困顿，而老头子只顾得与儿子唠嗑，就对老头子说：“儿子大老远赶回来，太累了，让他歇歇吧！”
父子俩又聊了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