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灾害”的一年，这时，高经理夫人嫁给高经理还不到五年的时间，高经理把她的肚子当成造人的工厂，就没让她的肚子空闲过，使她那肥沃的肚子比袁隆平的高产田还要高产。她第一年初刚为人妻，当年就为人母。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娃，时下肚子又大起来了。高经理的欢乐和疯狂，使夫人不断地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痛苦和一朝分娩的剧疼。
高经理夫人一心惦记家中年迈体弱的双亲，就拖儿带女，坐着无篷的大卡车，在那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崎岖山路上颠簸。特别是遇到上坡，这老爷车吃力地爬行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就像那年迈负重的老黄牛，让人担心它随时都可能因为精疲力竭而瘫倒在路上。坐着这颠簸摇晃的卡车，就像坐在大海巨浪上的一叶扁舟，人们被颠簸得头昏脑涨，五脏六腑就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有人不停地呕吐。高经理夫人生怕自己肚子里的娃儿会胎死腹中，又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了出来。
这时，正是深秋季节。蔚蓝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满天不见一丝云彩。秋高气爽，在这里体现得最为充分，也最为真切。带有寒意的秋风，扫落枯黄的树叶。秋收后的田野，静悄悄的，阒无声息，显得更加空旷，给人留下一片凄凉的景象。偶尔，能看见三两只山羊在低头觅食地上的草……这些，高经理夫人无心也难于观赏，想必车上的其他乘客也是如此。因为，汽车在绝对干燥的土路上奔驰，扬起的尘土遮得住半边天空。尤其是走到上坡或弯道慢行的顺风路段，汽车会被自己扬起的尘土包裹得严严实实，形成拖着长长尾巴的大土球——状似彗星，在路上滚动，但它却没有彗星那般美丽动人的风采。偶尔，遇到对面行驶过来的车辆，也会拖着状似彗星般的长长的泥尾巴。此刻，两条飞扬的尘土形成的“黄龙”，或似久别重逢的情侣，忘情地热烈拥抱，或似狭路相逢的仇敌，疯狂地扭在一起厮打，滚动着翻越山岭。此时，遮天蔽日、天昏地暗。尘土眯得大人孩子眼睛都睁不开，个个呛得喘不过气来。卡车上的男女老幼，呼吸着弥漫尘土的干燥空气，人人嗓子眼像要冒烟起火，又如无数毒虫在嗓子里撕咬。人们此起彼伏疼痒难忍的咳嗽声，和老爷车吃力地艰难前行发出的吭哧吭哧声混杂在一起，更加增添了人们的坏心情。人们只得紧闭双目，等待好的路段，重见天日。乘客相互注视，不管男女老幼，个个都是一色的脸——被尘土涂抹成泥人儿，因而，个个也都成了“出土文物”……
经受两天多的颠簸之苦，高经理夫人拖儿带女，总算回到家乡。高经理夫人的双亲没有坐过汽车，见也没有见过，老人哪里知道汽车会扬起如此的尘土！他们看到女儿和外孙脸色蜡黄，个个都像泥猴子似的，仿佛是在泥土里打了无数个滚，就赶快帮助抖落女儿和孩子们满身的尘土，欣喜的脸上不觉增添了几分伤感。可是，不管怎样，高经理夫人见到久别的父母的喜悦，看到父母双亲得到的天伦之乐，那路途的艰难困苦，也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一天，将近黄昏，高经理夫人急急吃过晚饭，趁着天色尚早，匆匆出了家门，走到她走了近20年的坑洼不平的山村小路上。这时，大大的、圆圆的、血红的夕阳，奔波了一天，马上就要回到西面山峦后的家园。她的家乡，以万盏灯火来欢迎这位亿万年来从不懈怠，也从不知疲倦，无私地赐予地球上万物——包括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光和热的英雄。欢送她的淡淡的云朵也被她家乡的灯火照得色彩斑斓、五光十色，形成辉煌美丽的晚霞。此时，整个西部天空就像一幅无比美妙的画卷。
高经理夫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赞美这大自然的伟大魅力，欣赏这久违了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景象。在N市，虽说有灯火辉煌的夜晚，但是，被烟雾笼罩的城市上空，却总是看不到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艳丽夕阳和美丽晚霞。这时，一只乌鸦唱着单调而凄凉的歌，从她的眼前掠过，径自飞进路边那片已经光秃得没有几只残叶的小树林。这片小树林，是高经理夫人童年时代与发小大春常常嬉戏玩耍的乐园。
高经理夫人是个念旧的人。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她刚进城嫁给高经理的时候，在夜里她经常梦见大春。在梦里可真是有意思，她和大春总是长不大，俩人扮作小夫妻，刷锅洗碗过家家的情景总是在梦里浮现。这梦给她带来的是甜蜜、温馨，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滋味。她希望这梦能够永远做下去，尽管她知道梦终究是梦，是留不住的，也不是真实的现实，但是，毕竟这梦能给她带来已逝的甜蜜回忆和美妙的遐想。这并不是她对高经理不忠。她是个恪守妇道、安分守己的人，甚至可以说她是个很封建、传统的女性，对她来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儒家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虽说，她对大春的思念是出自童年时期朦朦胧胧的情感。可是，当她进城嫁给高经理，对大春的这种情感就逐渐转变成对他的同情。她多么希望大春能找一位情投意合、称心如意的妻子，不管这希望是多么牵强，甚至有悖情理。因为她自己和大春一起度过只要不忍饥挨饿，受寒挨冻，就再也没有任何欲望和痛苦的童年，俩人从小就青梅竹马，不是也没有嫁给他吗？然而她每次回老家打听大春的状况，都使她失望，令她伤感。至今，大春还是独身一人，仍然住着那两间年代久远的小小的、低矮的，简直可以说是破烂不堪的泥土平房。
他那被艰难困苦的生活折磨得常年病病怏怏的母亲无钱医治，前年又撒手西去。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就更是雪上加霜。常言道，“无妇不成家”。家里没有女人料理，定然增加了大春和他父亲俩光棍汉的生活艰难。每想到此，便勾起高经理夫人的恻隐之心，她为大春和他家庭的贫困与不幸而万分伤感！
这几年，她梦见大春的次数大大地减少了，而且，每次梦见他的时间也大大地缩短，有时，甚至就是一瞬间。大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梦中那样清晰，越来越模糊。这倒不是她不再念记旧情，相反，她对大春的惦念与日俱增。
这是个不大的山村，不过两百来户人家稀稀拉拉散落在一个山坡上。大春的家距她家不远，都在山村的西头。自从她离开这个小山村进城嫁给高经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大春。虽然，这期间她看望父母也回来过几次，但就是没有遇见大春。
今天晚上，她走在这小时候和大春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蜿蜒曲折的山村小路上，她仿佛有见到大春的预感，一种惆怅、苍凉的感觉袭向她的心头，勾起她无限的愁绪……
她放慢了脚步，缓慢地朝着那片她十分熟悉，给她的童年留下美好记忆的小树林走去。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她十分熟悉的身影。“这不是大春吗？”她喃喃自语，心禁不住像打鼓似地咚咚直跳，脸也感到一阵火热。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一个人也没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大春放慢了脚步，那踯躅不前的样子，显然也看到了自己，似乎在有意躲避她，可是，这狭窄的羊肠小道，他向哪里躲呢？他为什么要躲避呢？
她不由得又回忆起这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大春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的情形。童年时，常常是大春扮新郎，她扮新娘。玩捉迷藏、过家家，“拜天地”、“入洞房”。俨然是一对小夫妻。这在他们少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朦胧的青涩恋情，埋下了爱情的种子，只是，这种子没有发芽，成长，结出果实。她想，现在她早已嫁人，进城，他会怨恨自己吗？他不应该怨恨自己。那时俩人都小，少不更事，年少不知苦滋味，不懂得实际的生活需要面对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向往和追求美好生活是一般人的本能要求、欲望使然。想当年自己凭着年轻漂亮的优势，嫁给了在城里有地位的高经理，过上了几乎是每一个农村人都羡慕渴望的城市生活。而大春不同，他是男人，在婚姻的选择上，他没有像自己这样的优势可以凭借，嫁到城里。他只能一辈子留在这偏僻的穷山沟。
现今，仍然是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在家庭里男性也通常是顶梁柱。男女平等，在城里或许有那么点意思，而在靠体力劳动种田的农村，女性依附男性就成为必然。
此刻，天遂人愿，她思念日久的大春就在眼前。可是，也不知是由于两人长时间没有相见产生了隔阂，在两人之间横亘起一垛无形的墙，抑或是她这个城里人与大春这个农村乡下人之间形成了难于跨越的鸿沟，总之这期盼的想见真正到来，那种熟悉而又陌生、喜悦而又悲哀的错综复杂的感触，竟然油然而生。两人停留在数步之遥，两双久违了的目光片刻交会，面面相觑，各自审视着多年未见的对方的脸。
高经理夫人看到眼前的大春：颧骨高高突出，尖尖的下巴似刀削的一般，鸠形鹄面、形销骨立；昔日大春那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完全被饱经风霜的岁月摧毁。她惊愕、她伤感……心里悲哀地想：不到三十岁的人啊，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这么个样子！她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此时她感到心口堵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大春木讷地说：“你吃饭了？”这句体现了中国“民以食为天”的传统问候语，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见面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脱口而出，已经成为一种定式。
高经理夫人听到大春这木讷的问候，看到他那呆滞的目光和麻木的表情，心里一阵酸楚，两眼开始湿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但是，此时她如鲠在喉，那应声别在喉咙里，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不能再停留下去，就拔腿向前走去，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伤感，喉咙哽咽得透不过气来，泪水情不自禁潸然而下……
没走几步，高经理夫人就停了下来，她擦拭噙着泪水的双目，忍不住转过不太灵活的重身子，忧伤地望着大春远去的背影。见他那本是高大魁梧的身躯已经显得有些弯腰佝背，个子也好像矮了三分……她心开始颤抖，感到无限的哀伤。她喃喃自语：“他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不是说苦尽甜来吗？他怎么苦成这个样子也没见甜来呀！”
虽说高经理夫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从此以后，她回乡看望父母，就再也不愿意走那条可能碰到大春的乡间小道。因为，她难以承受那相见的悲伤情景。但是，出于她善良的恻隐之心，她给大春的父亲捎去一些旧的衣服，给大春做了一套新的棉衣棉裤。尽管，她知道这对于如此困苦的大春一家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是，总可以对她那悲悯的心境带来些许安慰。只是这些她都没有告诉高经理，免得他多心，生出事端……
坐在医院走廊凳子上的高经理夫人，对往昔的思绪回忆穿越时空隧道又回到现实。冷姑娘的病情究竟怎样？刚才在急诊室里那个很帅气的小青年向大夫说他和冷姑娘是大学同学，他们原是一对恋人，他们为什么分手？今天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些疑团在她的脑海里萦绕、盘旋，眼睛下意识地向急诊室望去，她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大夫走进急诊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