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侗
春节回家,放下沉甸甸的东西,刚站到母亲居住的堂屋里,正吹着被勒疼勒麻的手指,屁股还没挨着沙发椅子,甚至都没喘匀气,母亲就撵着我们去看奶奶。
脚不沾地般地来到西院奶奶家。几个月前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们,奶奶认不得人了,还说胡话。母亲说完,电话那头沉默起来,我甚至感觉到顺着电话线传递过来的战栗,我被瞬间弥漫开来的冷包裹着。
奶奶坐在老屋屋檐下的圈椅里,木头人般地安静,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微眯着眼望着走近她的人,目光空洞而散乱。
奶奶,是我。我喊着奔过去,抓起她枯枝般的手紧攥着。
你是谁?我愣怔片刻,奶奶真不认识我了。我有些急吼吼大叫着,我是你孙子啊。
奶奶说俺孙子来了。她拿起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耳朵,下巴……她的眼里涌出泪水,好像有气无力地说真是你!我拿手帮奶奶擦着眼角的泪水,手顺势在奶奶脸上轻轻滑过,指尖的那点热瞬间凉下来,我不敢把手缩回来,轻轻贴住奶奶的脸庞。这次我要抓住奶奶的泪水,紧抓在手心里,把那点热暖回来。
奶奶大概因我的到来,话明显多了起来。母亲说奶奶一年说的话都没有这一时片刻说得多。奶奶说起我的到来,有着隐约的幽怨嗔怪;说起我的出息,则挺了挺身子坐周正,轻咳两声清着喉咙,透着兴奋自豪。缄默寡言的老人不见了,奶奶生动起来,而我有些惊慌失措,也更加无言。
奶奶枯白的头发,像顶着一层薄而瘦的草木灰烬,被风雨侵蚀,上面又落满了浓霜。奶奶以为我看身后的老房子,她絮絮叨叨说起老屋的好,吊上草帘子,门边和窗户周围塞紧了新稻草,屋里就守得住热乎气。我劝奶奶搬过去和我父母同住,方便照顾,省得七十多岁的父亲白天来回跑,晚上还要陪护。奶奶固执倔强,发了天大的脾气说从迈入张家大门就住在老屋里,能随便搬?我不知道奶奶指的随便是什么,我记得奶奶说她搬走老屋就空了,空了的老屋就滋生死气。有人住屋子再老都不会有一星半点儿死气,奶奶说鬼怕人哩。
一群麻雀飞过去。奶奶说那是住在咱家的一群。多少年了,我认得再准没有。你看飞在最前嗉子最鼓的那只老雀子,翅膀多硬,每次我撒一把麦子都是它最先下来,看一圈没事了,招呼它的孩子们再下来。奶奶说有人住的屋檐永远都不会高,不会孤,不会冷,麻雀就会认得。那是家啊。心再野再大,没有比看住家更重要的了。奶奶的手上更加温热,而肩背却屈服般地弯曲下去,被岁月的锤头无情击打着,像要狠命揳进这破败的老屋中。
你等着瞧吧,挨麦口儿它们就会孵出一窝小麻雀。到那时候家里就更热闹了。奶奶说得急切而执拗,我满眼泪水,听出了奶奶话里轻微而自欺的宽慰。
大概说累了,奶奶的话有些温吞而拖拉,奶奶居然瞌睡起来。暂时的安静,让我更加慌张。我拿出一床毛毯给奶奶搭盖上。我不敢离开半步,虽然不知道奶奶要瞌睡多久,她醒来看不见我再听她“唠叨”,是否像个孩子似的哭闹。想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我轻抓起奶奶的手捂着,我们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亲密,但默契相依。
奶奶醒过来,哀叹一声说人老不中用了,说着话就瞌睡了。睡如小死哩。奶奶往上拉了拉毛毯说你盖的?还是孙子疼我,再疼还能疼多久啊。
我再也不需要抑制泪水了。奶奶惊愕而无辜地看着我流泪,像犯了错的孩子闭声噤气。她试探着想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去,我却握得更紧了。奶奶有些胆怯而羞愧地笑着,像心里装着无尽的事,我却享受着这难得的转瞬即逝的虚妄。
我猝发的泪水似乎把奶奶吓住了。我亲昵地拥住奶奶,像小时候用胳膊吊着奶奶的脖颈。奶奶笑了,笑得无拘无束。没有了岁月和世事的牵绊,奶奶脸上的皮肉全都舒展开来,甚至流泻出孩童般的天真与顽皮。阳光在奶奶脸上也抹了一层光亮。
奶奶忽然俯在我耳边说待会儿我们就玩木头人。这骤然陌生的话题让我呆愣住。
奶奶谵妄了。奶奶转着灵动而潮湿的眼睛仰看着我。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奶奶,吭吭两声,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佯装,她狡黠地微笑着,这是我浸入骨髓般熟悉的笑容。我和奶奶相视笑着,带着泪花的微笑里交换着彼此都懂的宽宥。
饭后的离去更让我心生了些许的残忍。奶奶像个孩子看见大人要出门似的纠缠不舍,无论怎么说,她都耍横使赖般地紧拽住我的衣后襟不撒手。拉扯缓行到了门口,奶奶满眼的泪水,母亲掰扯掉她的手,她又扯拽住,母亲颇使了些力气拍打掉她的手,她却踉跄着前行一大步堵在门口,母亲赶紧架住她颤巍巍站定。奶奶这才微微颔首,汪在眼里的泪落下来。我狠心转身,撒开步子近乎残忍地迈动了第一步,倔杠杠离去……
直到走出村口,我回身看着老屋的方向,想到年迈的奶奶呆坐在圈椅上,望着门口,屋檐低矮,阳光里弥漫着焦煳的味道。黑白照片里才有的经年的沉寂与发黄般的温馨记忆,让我泪水迷糊了双眼。老屋已显出岁月难掩的沧桑,那些缝隙虽然被干枯的丝瓜秧遮盖住,但是阔大的院落里却藏着曲终人散后的孤寂与凄凉。生命中曾经拥有的,都会执著地显露出来。生命中不曾拥有的,也会如影随形般地到来。
一阵冷风袭来,我战栗着,顿生风吹油尽灯枯前的恍惚,奶奶九十多岁了,父母也七十多岁了,我却不能常晃在跟前,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