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母亲给铺好被褥的床上，看着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一时没有了睡意。心里反复想着，多少年来，这是我浸着月光听到母亲说话最多的一次，也觉得是母亲说话最认真的一次。自打在城里安家十多年以来，我很少回老家里住，平时即便回来，夜里也要赶回城里。除非在春节的那几天在老家住，可大部分时间又都忙在亲朋之间的来往上，根本没心思坐到母亲跟前说说话。就连中秋这个团圆的节日，我也一次没回到父母身边，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父母年岁越来越大了，精神头和身子骨也没有从前好了，他们唠叨最多的就是儿女们能够多到跟前来，尤其是希望我这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能多领着孩子回老家走走。突然就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你们不想回来，等爹娘不在了，你们想回来也没地去。”心里头觉得酸酸的……
这次忙完秋回到城里以后，好长时间我都十分留恋那个晚上，留恋于淡淡的月光下，和父母一块儿坐在老家的小院儿里面。呼吸着棒子裹含的醇甜的田野气息，我留恋燃香发出的悠悠醉人的清香，感受父母对孩子们如月色流淌般浓浓的温情，贪恋着往后能与父母有更多这样的相聚。
但是，还没能等到再次秋收，一个本该是新月中天但却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母亲做好晚饭，在向天地神灵进香的时候跌倒了，这一跌使她永远地走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和我这个儿子在一起的时候了。听到这个噩耗时，我正在外地旅游，急急地冒着大雨赶回来，看到的却是躺在炕上再也不能和儿子说一句话的母亲。一时间我悲痛万分，悔恨自己在母亲离去的时候没能守在她的身边。更悔恨自己平时总是想着母亲没有病，从没对她的身体真正关心过，甚至在母亲去世前不长时间里常说头痛，也没有操心到医院给她检查检查。事后医生确定母亲是因为脑出血，而母亲的头痛就是前兆，当时只要能到医院看看，输输液就可以预防。我的不尽心，使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母亲，我再也看不到她那慈祥的目光，听不到她对我关切的话语。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愧对母亲的在天之灵……
父亲现在正受着病痛的折磨，再也走不到心爱的农田，地全都推给了别人，我也将再不能于月光下坐在新收获的棒子穗边，看着给天地神灵上香的母亲和听着老牛反刍声吃饭的父亲。看着满院的清冷，悲凉之中，总觉得我心灵深处的故乡仿佛也正在月光中悄悄消失着……那个有月色的晚上，能与母亲心意相融，让我承接着轻柔如水般的亲情。莫不是上天有意安排好了的？
2．缭绕不止的悲伤
去年母亲先走，没过半年父亲也心切地相跟着离开了我们。2005年5月初，组织上安排我到北京顺义县工商分局挂职锻炼，时间是两个月。这次又要出门，还恁么多天，又不是近的，临走前一天，就想到要回老家去看看大哥。以往我出远门儿前，都要回老家给父母说一下，省得他们挂念。
当我又提出回老家看看时，妻子说老人不在的时间还短，就别回去了，省得你看见老家了伤心。可我却老是觉得父母不曾离去，好像他们还在老家盼着我回去呢。妻子见我固执，像哄孩子似的说：“也好，由你吧。”就这样，我便和家里人一块儿坐车往老家里赶。不过二十分钟，就进了老家的地界。
路边的小麦都绣齐了穗儿，齐刷刷的一片，真像绿色的海洋，一阵风吹过来便有了涌动的波浪。洋槐花正开着，散发出浓浓的甜香。梧桐花已经开始凋落了，树枝上还有零星的残红。地里面，不时能看见农民在给麦田里浇水。以往这个时候回来，父亲大半也会在地里侍弄庄稼，要不就在门前那块小菜地里看北瓜秧苗上齐了没有……
村口是熟悉的乡邻，隔着车窗我给他们招手。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哽噎，说不出话来。远远望去，看到老家门口挨路边儿的菜地里，那棵苹果树旁站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时，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以往回家，在这个位置看到最多的是父亲企盼儿子回家的身影，尤其是到了晚年以后，父亲不愿让别人说他是在想儿子，有意在门口的菜地里摆弄茄子秧、豆角架，锄几下已经很松软的菜畦，而他的目光更多的是朝着村边的大路口。这块菜地呢，也正对着通向村外的公路和入村的道口。每当有小车过来时，他都会欣喜异常，但更多的是小车没有停，却径直走过去后的失望。而每当见到有小车停到门口附近，他都会屏住呼吸看下来的是谁，而一旦看到我和儿女们的身影后，便会撂下手里的农具，满脸带笑地忙从菜田里紧走出来。隔的天数多了，他便会说再不回来就去你那儿了，说我娘夜里还数叨来的。我和儿女一块回去了，父亲会拉拉这个，摸摸那个，说孙女儿长高了，孙子儿变瘦了。想到这些，泪眼模糊的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我急忙从车上下来，朝苹果树下的那个身影奔去。那个身影一如父亲当年的样子向我走来。“竹林子，都这大了还这个样子。”在这个时候，我的感觉真能够说得上是悲喜交加，一股暖流迅速传遍了全身。我感受到了他那硬拉的胡碴儿，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先是一阵哽咽和抽泣，后来竟失声哭了出来……“就怕你这样，跟了你回来，你抬起头看看这是谁？”妻子赶过来边说边从后面使劲儿拽我。我的头慢慢离开被泪水打湿了的那肩膀，泪眼中看到的是一张憨厚的脸，满溢着十分熟悉的父亲般的慈爱。我赶紧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楚眼前站着的竟是大哥，是我的大哥啊……
动身回老家时，我给大哥通了电话，他一定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大哥没有与父母住在一起，一个在村东南头儿，一个在村西北头儿，有一里多地那么远。平时父母身体挺硬棒，大哥又在一个炼铁厂打杂，难免就到老人这边走得不多，我回老家也很少碰见大哥在，老人都去世后大哥才搬过来住。以前我没跟他说过父亲的这个习惯，他今天却也像父亲那样站在那棵苹果树旁等我回来，我也真的像又见到了父亲一般的暖心。大哥是怎么知道的，是冥冥之中父亲告诉他的吗？还是血脉情浓本能地就知道该这么做？要不为什么这么快就重现了过去父亲曾经的这种亲情表达的方式？我在心灵深处，要重重地说上一声对大哥的感谢。是他让我对老家存有冰封的情念融化了。有大哥在，老家就永远会是我心灵的归宿。
大哥和父亲个头差不多，只是身材瘦些。为了两个上大学的儿子，50多岁的他仍不得不靠卖力气挣钱。村里与他同龄的人，儿女们没能考上大学倒省了力气，田里家里多了帮手。可大哥不后悔，只要儿子能有出息，再苦再累也认了，就像当年父母供我上学一样，母亲和嫂子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就是拉着棍子要饭，也要让俺儿子上学。”看着站在眼前胡子很浓、露着憨憨笑容的大哥，突然就想起《北国之春》里的一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大哥并不寡言，忙让我往家里去。嫂子也从屋里迎了出来，她身后还有一个小黑狗儿，看到我也不叫唤，直奔过来，在我的脚上嗅闻，还将头靠在我的裤腿上不住蹭摩，并不住抬头用眼睛看着我，显出很亲热的样子。大哥很高兴地给我说，这狗儿也真能认得自个家里的人，陌生人来了你看那个叫劲儿，头一次看到你就一声也不叫，真是的，真是的。
来到院子里，就看见父亲栽在土堆上的那棵苹果树，上面结满了稠稠的嫩果儿；院中间的那棵枣树的枝头，结了一层密密的青米粒；西围墙根儿的香椿树，枝叶舒展；堂屋门口的小石榴树，也抽出紫绿色的叶芽；就连母亲去年种的山药，今年竟抽出了筷子般粗的芽蔓，早早地就爬上了枝架顶端；父亲从地里拉土垫的两畦菜地里是豆角，刚长出几片油绿的叶片儿，阳光下显得劲头十足。我不禁感叹到这些树木也是通人性的啊，去年它们可能感知到父母要离世的悲情，一个个都像得了重病一样，打不起精神。那架枝蔓粗壮的葡萄树，竟在春天里连芽也没发就死去了。而今天，我又看到了父亲康健时精心侍弄的小院景色。
看着院子里熟悉而又新鲜的一切，听到大嫂爽朗的笑声，还有侄孙子在叫着我爷爷并满院乱跑，又看见南墙根儿铁丝笼中那一对活蹦乱跳的大白兔，如清风般唤开了我心头久积的阴云。大哥知道我爱喝米汤，就新碾了一袋小米，还给蒸了一大锅馒头让我拿，这可都是从前父亲最结记的事啊。
父母去世以后，我曾一度陷在深深的忧伤之中不能自拔，老是觉得从此故乡在我心目中失去了真正的意义，那里不再是我疲惫的身心能够得到温馨的港湾。一提起老家就想到父母，整夜整夜睡不好觉，人明显憔悴了许多。那时只要听到“故乡”二字，就伤感，就要落泪，认为故乡随着父母的离去而在我的感情世界里消失了。甚至，我都害怕回老家，即使给父母上坟，也不敢往老家拐；因为公事要过村口，我也不敢往村里边扭头，我怕看见门前那块小菜地，会更加难过。就连在城里碰到了近邻，只要是听到一句“回老家了，到俺家里去坐坐”的话，我就觉得心头发酸，泪水不由得涌出眼眶……大哥听说了，怕我再出了别的毛病，便多次跑到城里，劝说我要想开，甚至还找来巫婆给我使法儿，让我早日开怀，也没有多大效果。
这一次，我却由衷地感觉到，只要有大哥在，老家离我还是那么的近，那么的亲呀。我还可以像从前在父母跟前那样，可以哭、可以笑、可以耍小孩子脾气。常言说，长兄如父。要是父母真的在天有灵的话，此时此刻，我想两位老人也会因此而在冥冥之中含笑安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