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乌
1.牛背上的夕阳
记忆中,我第一次跟牛接触便被它伤了。那天,母亲不放心把我和哥哥丢家里,带着去放牛。回家路上,我见一条蚂蟥咬在牛腿上,捡个小棍想把它拨弄掉。我绕牛俯身转悠,它见我穿的小红汗衫,一回头用角把我甩起来。“啪”一声,我落在稻田里,溅起泥浆水花无数。哥哥后来回忆说我是“浪里白条”。母亲勃然大怒,她把牛拴树上,一手搂我,一手用竹桠子抽它。牛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后来时光中,它温柔而稳重,未再伤人伤物。
11岁后的每个周末,别家的孩子四处闲逛,逗乐,而我则不能。他们常邀我到田野耍玩,我只能说我要放牛,那口气轻描淡写,听着仿佛不愿与他们为伍似的。确实,在我内心,我喜欢一个人在河滩里睡觉,在荆棘从里找野果,让牛独自在不远处啃食青草。
水稻下田前,故乡田野都空着。春草碧绿,又肥又嫩,我见了都想啃几口,别说那牛了。我寻得一条小水沟,把牛引下去。两岸水草丰美,它吃得头都不抬,只偶尔喝点水。与一头牛独处,彼此不说话,两个沉默寡言的小青年,渐渐产生兄弟般的情谊。牛是柔情与刚性相融的动物,它的柔情全部在大眼睛里,睫毛长而浓密,像是眼皮上安装的两把小黑刷。在青草深处,我有时会有隐隐的孤单与害怕,担心一条蛇突然会跳出来。于是我俯身看牛的眼睛,它内心平静,眼神淡定,只埋头吃食。我稍稍心安,相信它有超越于我的灵性与直觉。一头牛,自有刚性美。它站在水渠里,用舌头把青草卷到嘴间,牙齿咬着,头微微向后一挪,那草便如刀切一般断了,灵巧的动作里,藏着力量。一头牛啃食青草的声音,特好听,沉沉的,带着节奏,食物被咀嚼后咽到胃里,“咕嘟,咕嘟”,分明可辨。有时,它吃得爽快,抬头会发出长长的吸呼声,耳朵一抖,头顶上纷飞的牛虻蚊蝇全吓跑。我中学看了《水浒传》,后来一直觉得牛就像梁山水泊的某条汉子,稳重、智慧、忍耐,比村里那些猫狗鸡鸭让人心疼一百倍。
有时,走在青草深处,我怕有蛇,不敢挪步。我踮脚,往牛身上纵,借势用手扒着牛的脊梁骨,骑到了牛背上。它不反抗,只低头慢慢啃草。一条沟吃遍,我牵着它寻下一条水渠,当它臀上那两处洼陷的窝窝鼓起来,我断定它已吃饱。
夏天,我们在河滩里放牛。那时,月亮河沙滩柔软,草木茂盛,河水清且涟漪。只要远远地能看见自家的牛,我们只管耍,或在浅滩戏水,或在草木荫下昏睡。但我常逍遥过火,惹来麻烦。我家的公牛隔着河岸竟嗅到对岸母牛的味道,它穿过砾石,跳下沟壑,浮过河面,奔母牛而去。对岸母牛的主人大呼“谁的牛”,我从浓睡中苏醒,脚底如绵,奔过去拉它。可惜来不及了!它和对岸的另一头公牛较上劲,双方把脖子昂得很高,眼睛里充满挑衅,全无平日温柔,鼻窍里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又坚决,仿佛在说:“找死,来错地方了,跟我抢!”我找来泥块或石头,拼命攻击对方那牛。它痛了,扭身就跑。我家的牛却想追去,我一把抓住绳子,拼命拽,嘴里念叨:“走啊,走啊!”还有一次,我家的牛嫌河滩夏草不可口,趁我迷离昏睡之际,它翻过河坝去啃食人家的秧苗子。过不了多久,稻田里露出齐刷刷被剪过似的一大片豁口。秧的主人在傍晚找上门来,我难逃一劫,父亲拿棍子撵得我一直跑,一直跑。
换在冬天,我们便上山了。山上有常绿灌木和低矮的竹子,牛把身体隐在枝叶里,昂头采摘树叶。冬天的山上,阳光温暖。外公跟我们一起,他打盹儿,孩子们替他看牛。我们一般不闲着,顺带砍些柴禾。牛在向阳的山坡,啃食一下午。打柴时,我们偶尔会遇到野兔,丢下柴刀,也不管牛了,拼命追,待气喘吁吁空手而归时,发现自己已经离牛很远。心里独自庆幸:“肯定是兔子精,幸亏没上当!”《西游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们总爱那么想。一转身,太阳快落山,外公醒来。他说,回去吧。我们牵回自家的牛,爬上牛背,腿上夹着一小捆柴禾。斜阳一点点下去,我们缓缓走入了村庄的炊烟里。
2.我制服了一条蛇
“啊!蛇……好大一条!”大表姐惊呼。我在院子里乘凉,摸个棍冲出去。闻风而动的人围住一堆黑瓦,七嘴八舌。
“在里面,肯定在,我看它钻进去了……”大表姐语气坚定。我挤向前,朝瓦砾一顿猛敲,蛇果然没见过世面,沉不住气,嗖地蹿出来。黑影,如一柄飞剑朝门前的塘埂飘去,我瞬间挪移,慌乱中将它抓住。它冰凉的身体缠绕在我的胳膊上,一圈一圈,像捕食到老鼠那样,它试图通过挤压让对方窒息而亡。夜幕下,那冒着寒光黝黑的表皮让我心里发毛。夺步就跑,我腿脚发颤,在铺满石子的路上差点跌倒。
第一次如此骁勇地制服一条蛇,1993年,我13岁。我把它装入蛇皮袋,再用细绳扎紧袋口,抱来一口破锅,将它罩住。那夜我很晚才睡,上床前还伏在锅上听里面的动静,它在,我就放心。
林子曾告诉我如何防止一条蛇逃跑。他还说,抓蛇一定要掐脑袋下的颈部;抖是制服一条蛇的绝招。林子是村里最淘的孩子,为抓蛇,他挖地洞、爬房梁、上大树。他能根据泥地上的痕迹辨别蛇类及大小,他常给村里的孩子传授抓蛇经验。林子放学回家时,少走正道,他提着棍子在路边的灌木丛绕一圈回来,准保手里有货。有时几个女生边走边逗,她们看到林子,就算能箭步如飞,也难逃“厄运”。林子一脸正经凑过去,然后猛地把匿在身后的手抽出来,女孩子当场哇哇大哭,屡试不爽。
抓蛇做什么呢,卖给陈网子。他住在另一个村里,与我们相隔十来里。母亲托林子将我抓的蛇捎去,他满口答应。林子骑自行车到我家,车后的蛇皮袋里大大小小装好几条蛇。他风风火火跑出去,回来说蛇丢了。蛇皮袋到了寿命,被蛇钻出小窟窿,林子眼泪婆娑,我们都信他。林子的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性格粗暴,听说他抓蛇的钱都要交给父亲买酒喝。
为抓蛇,我的外公曾和林子杠上。那天傍晚,外公在屋后转悠,他想去看看蜗居在他家墙根的菜花蛇,那可是抓老鼠的能手啊。蛇从洞里爬出来寻找食物,林子出现,他非要将蛇抓走,外公不让。结果他们起了争执,林子气不过,扔几块石头砸过去。那蛇受伤不知所措四处钻,头钻到石头里,尾巴却露在外面。外公守着它,等它从惊悚中苏醒。它再也没动,死了。外公日后一提到林子,直摇头,说那孩子太倔,以后要吃亏。
林子后来去当兵,村里无人抓蛇。我遇蛇只安静站在远处观望,或用棍子将它们赶走,不捕不杀。有时,我看到又粗又大的菜花蛇在我家后院晒太阳,或听见屋梁上的老鼠被蛇逮住不断哀鸣。一条蛇进食很慢,它在原地不走,一点儿一点儿吞下猎物,当然,它事先得用身体将猎物缠绕挤压,让它窒息而死。菜蛇有毒,有年早春,母亲被咬,胳膊片刻间肿大起来。我以为她会死掉,蹬着自行车朝会配蛇药的姨姥爷家跑去。我受到一条大河的阻隔,扔车,不脱鞋袜,扑腾到水里。河水冰凉,内心却火急火燎,已经读高二的我在表姨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央求她快点去找在山上忙活的姨姥爷……
我怕蛇,自从母亲遭蛇咬后,更怕。但13岁那年夏天,抓一条粗大的乌梢蛇飞奔回家,我不知那股勇气来自哪里。因它值钱,还是我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勇敢?但我敢肯定,在围观的人群里,一定有人跟我一样想把它抓走。
3.耗子来袭
我中学时,农村有了余粮,耗子嗅到生活中某种富足的气息,它们一夜间多起来,似乎约好了集结而出。
它们啃食家具、嗑谷粒,来势汹汹。那时乡村的房屋并不严丝合缝,塑料布蒙窗户,竹编抹上石灰当墙板。在耗子看来,这些简直是小菜,它们穿过层层封锁,留下斑斑劣迹。棉被悬挂在屋梁上,耗子竟在里面做窝!置在楼板上的稻谷,被嗑得只剩下一堆壳!舅舅结婚买的沙发,一夜间被摧毁,面子成了片片碎布!外婆埋在地里的种子,都被偷走,怎么等也不冒芽。如果我说,有时我们被耗子折磨得夜不能寐,请你一定要信。前半夜,它们悄悄作案,找东西填饱肚皮;后半夜,它们吃饱没事做,开始嬉戏。夜深人静,美梦正酣。它们在屋梁上打闹,一不小心,抱团滚落到楼板上,只一声“嗵”便叫人心惊。如果仅响一次,忍忍就算,可不是,耗子们似乎存心跟人作对,一而再,再而三。有时,它们变换玩法,那声响仿佛一群孩子在屋顶和楼板上奔跑,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在玩“老鹰抓小鸡”,玩高兴了,吱吱叫个不停。
父亲忍不住。他不开灯,轻轻下床,拿个大扁担,使劲捣楼板,发出“空空”声。只听见“哗”,它们全藏起来,屋子片刻恢复安静。父亲开始发话:“明天上街,给你们买高级补品!不要得意太早!”这些话,让人听了想笑。我估计耗子听后也窃笑,嘲笑我们被耍得团团转。
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当父亲决定大开杀戒,轮我们笑。
头一天晚上,父亲就和母亲“密谋”相关事宜。母亲一边做晚饭,一边抱怨夜里耗子烦人。她提醒父亲明天早上记得去买东西,说这话,她一脸谨慎,生怕被耗子听到似的。“东西”,就是父亲口中的“高级补品”。在与耗子的争斗中,我们学会一些战术,比如,我们在研究策略时从不明说,而选择“黑话”;投其所好,它们喜欢什么,我们就弄什么。母亲亲自下厨为它们烹制食物,她抓一把新收的黄豆放入锅里,不断翻炒,小豆子散发出阵阵香味,还时不时蹦跳出来。父亲将“补品”与炒黄豆拌匀,睡前,他一份份呈送到事先考察过的点上。
半夜,父亲举着电筒在屋子里四处查看,从他的语气里我们能感受到他“开火”后胜利的喜悦。“看你还害人!”父亲在跟一只将死未死的耗子对话,父亲温婉的语气中透着坚定。温和是怕吵醒我们,坚定是表达仇恨。实际上,我们已经醒了。耗子被“补品”破坏神经,在墙角里直哆嗦,全然没有昨夜的灵巧嚣张。父亲用火钳夹着它的脑掉,待它慢慢伸直腿脚。有时,父亲看到一只肥大的母耗子“中标”而亡,他会说:“就你最害人!拖儿带女四处啃!”确实,一只母耗子常带着孩子在较为固定的区域里饮食起居。屋前屋后的湿地上,残留着它们细小的脚迹,那爬痕一直伸到水渠边。屋里吃、屋外喝,多逍遥。但有时,它们不出去喝,而是在退堂里母亲腌咸菜的养水坛沿上饮水。夏天,我们都在睡午觉。迷糊中听见几只小耗子舔食水面发出“滴滴嘻嘻”声,父亲悄悄醒来,赤着脚,举着鞋。靠近时,他猛然把鞋子扔过去。那几只小耗子吓破胆,落荒而逃,有的抱头乱窜、跌撞到墙上,一时晕眩。待父亲奔去,它惊觉,拔腿逃了。
投鼠忌器,父亲演绎得淋漓尽致,就算砸不到,恐吓一下它们也让人解气。
家里偶尔吃顿鸡鸭肉,母亲要求我们把骨头留着,给耗子换换口味。父亲把“营养液”涂抹在骨头上,一一送去。
用食物引诱耗子,父亲作战方式过于单一。这招后来成效甚微,时间久了,耗子们仿佛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吞食唾手可得的食物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父亲依然孜孜不倦,晚间投毒,晨起验收,久而久之,我们对他那老套的战术失了兴趣。有年夏天,舅舅借回逮耗子的电机,听说它们一旦上钩,就触电身亡。我、哥哥、表弟、堂妹等一干人闻风而动,准备领略观望现代科技的威力。
一个简陋的铁盒子,并不起眼。舅舅沿屋绕一圈细铁丝,离地十公分。将其首尾连接到机器上,电源开通后,如果耗子触电,机器会报警。在儿时的心里,舅舅神威透顶,他布的封锁线,就像孙悟空离身化斋时给唐僧画的那道圈,妖孽不得入内,靠近即毙。
天黑将下来,我们期待一场大获全胜的战斗。几个孩子把眼睛盯在报警器的那盏灯上,等它闪动并发出声音。窗外漆黑一片,远处蛙鸣声声,墙角蛐蛐哼唱,祥和饱满的夜里藏匿着暗战与较量。“嗞……嗞”,响了,大舅舅从凳子上跳起来,拿着电筒往外冲,我们紧跟其后。舅舅沿屋搜索,一只小耗子全身抽搐,瘫软在地上,它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代价。舅舅拿电筒继续在四处找,然而,几只肥硕的老耗子竟然玩起跳高,它们一跃便跨过封锁线,迅速消失在暗夜里。在生存、利益面前,人类的对手太多,小到看不见的微生物,大到人类自己。各自凭借智慧、威力跟彼此争斗,不分输赢,人类生生不息,争斗也从未停息。耗子,比人类弱小许多倍,它何曾输给我们呢?我们被耗子的智慧惊呆,看它们笨拙地跳过死亡线,我们简直要发疯。
那晚,除了那只小耗子,还有一只蟾蜍落难。夜深了,为防止夜间伤了畜生或人,舅舅收起机器。我回到自家床上,再一次听到耗子在楼板上抱团嬉戏的喧嚣,看来父亲给它们精心准备的食物也越来越没有吸引力,我从父亲的叹息里听到一丝无奈。
父亲轻声起床,“明天去哪里买个猫回来养着!”他对母亲说。关于养猫,我家却有一段故事,留着以后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