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唱的什么？”高洋紧跑几步，兴冲冲地进了石窟，对着鹤发童颜的杜云清拱袖一拜，“听说老神仙算到我要来，想必已等候多时了。”
杜云清点了点头，捻须笑道，“伽罗公主出了娲皇宫，就再没回定国寺。老夫不过是听定国寺的大和尚说起此事，便揣测公主出了意外，而尚书大人不日就会找上门来询问此事。”
一句岔开，转念就忘了方才那些玄玄奥奥的歌词，接着对方的话说道，“老神仙既然知晓我的来意，就请告诉我伽罗那日的来意，你们都叙聊了些什么。”
当着石龛上列为仙尊的面不便多言，示意对方跟随他走出洞窟，“公主萌生了出世之心，想在这娲皇宫里虔心修行。又说要请求渤海王出资修缮此处，供她起居，顺便成全我等的复兴宏愿。”
“这……”以为那女人每每行事都是这样任性离谱，无非是在同他赌气，暗暗吞下一口郁气，尴尬的询问道，“老神仙可曾应了她？”
“老夫将她挡了回去，”举目眺望着漫山的虬枝落木和隐在万顷松涛间的小庙，怅然轻叹道，“修缮娲皇宫一事，只能等待有缘人。可惜了公主的一番美意，她没有这样的缘分。”
“我记得当初曾答应过老神仙，如果……”俗务缠身，中日絮絮乱乱，他竟把许诺过的事忘了。
拂尘一摆，摆手阻止对方旧事重提，仿佛对着青空自言自语，“你看这中皇山啊，它像不像一把顶天立地的王座？这娲皇宫王气聚集，普通人恐怕没这个造化……”
高洋心里咯噔一下——
大哥……
如果高澄将来当真能够改天换日，取元氏而代之，老神仙又何必辜负伽罗的一番美意？
难道……有违天意？
若大哥举高氏一族之力而大事不成，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到时候，一众族人，包括他，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活命。
如果这真是老神仙无意间道破了天机，他当真要好好想想今后该跟什么人站在一起……
怔了许久，方觉出了一身冷汗，扬手在脸上狠狠揉了一把，又将叠落的斑疹使劲地抓了抓，释然出了一口气，凑上半步询问道，“可否向老神仙问一卦，测测伽罗她此时身在何地？”
“呵呵呵，”杜云清微微颔首，高深莫测，上扬的唇角又像是笑他愚钝似的，“老夫方才说过，这中皇山中有王气……”
“莫非……”敛眉凝思，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元善见，一定是他！
“呵呵呵！”杜云清笑而不答，抱起古琴在崖边的山石上盘坐下来。将琴置于膝头，悠然勾挑十指，仙乐松沉旷远，飘渺入无，在山谷中徐徐传送，隐隐回声。奏了片刻，忽而开口唱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凤求凰？”疑惑不解的挠了挠头，不解曲中深意。
“有青鸾鸣于山中，引来赤凤相和。”覆弦收了琴音，闭目入定，徒留松涛滚滚，天籁嗡鸣……
紫烟漫笼昭阳殿，千重锦帐飞云流彩，四万金铃声绕云天。
内侍监头顶笼帽手持拂尘，谨慎地扫了一眼心不在焉的九五至尊，遂对殿前侍奉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驱散了枉自妖娆的轻歌曼舞。
元善见一身玄黑的大红团花常服，熏貂罩袍，朱红束带，凭栏仰望着青空兀自凝神，愣了许久方才察觉到耳边缭乱的丝竹声停了下来，微微转回头询问道，“宋云到了么？”
老宦官凑近半步，谄媚一笑，“回陛下，宋云正在朱华门外候旨呢。”
“宣！”说着话正了正衣冠，回到面南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宋云奉旨出使西域，因为沿途诸国战乱，滞留数年才回到洛阳，来不及休整即赶赴邺都向皇帝交旨。
三叩九拜进了门，整个人看起来比去时黑瘦了许多，亦苍老了许多。老泪横流一通寒暄，将皇命嘱托的官文书信一一交付至尊，蒙恩赐座，欣然谈起沿途之见闻：“陛下，微臣途经葱岭时，遇见了一个人——”故意卖了个关子，难掩兴奋之色，“达摩！正是那神僧达摩！”
“呃？”元善见抬头瞥了对方一眼，眉间微微一紧。这位宋大人大概还不知道，他遇见的那个达摩在两年前便辞世了。对宋云的印象大打折扣，却不急着拆穿，接着对方的话问道，“可曾与神僧攀谈，都说了些什么？”微眯着双眼，不动声色地审视对方。
“微臣见神僧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一只鞋子，穿着僧衣，打着赤脚，由东往西而来，急忙停步问道，‘大师要往哪里去？’神僧答，‘我往西天去。’说罢便与臣各奔东西了。”
元善见打量着宋云那副自以为是、得意忘形的样子，赫然沉下脸色，冷嗤道，“呵，人所共知，达摩已死，葬于熊耳山。你怎么会在葱岭遇见他呢？”
“怎么？神僧他……”目瞪口呆，赶忙起身伏地叩拜，“陛下息怒！微臣在外数年，不知国中变故。并非宋云信口雌黄，当真是亲眼所见！”捶胸顿足，悔恨地长叹一声，“唉！神僧嘱我回京之后不要说见到过他，否则必将有灾祸。只怪我一时忘形，当作了耳旁风，如今落得有口难辩，微臣冤枉啊陛下！”五体投地，砰砰地嗑着响头。
元善见摩挲着拇指上的九龙玉韘，冷然怒斥，“狡辩，这分明是欺君！岂有此理！”龙颜震怒，起身敕令道，“内侍监，传旨羽林卫将宋云拿下，打入天牢！”
高洋率兵才回到城中，便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宋云诳言在葱岭遇到了死去的达摩，欺君罔上，被皇帝收了监。原想着直入禁宫找元善见问个究竟，偏遇上这爱吹牛的宋云，坏了皇帝姐夫的心情。调转马头，无精打采地回了官署，一路幽幽哼唱着《凤求凰》。
周身痛痒难忍，脱下轻甲，去了龙环，换了一身宽大的华服。坐在榻边愣了片刻，复又脱下丢在一边，干脆光着膀子。
老神仙那句“青鸾赤凤”的隐喻再次浮上心头——
“有青鸾鸣于山中，引来赤凤相和。”
谁是青鸾？指的可是伽罗？
那谁又是赤凤呢？难不成是指大哥？
可老神仙反复提到王气汇聚，大哥却没有修缮娲皇宫的福分。是元善见么？
不可能！
他与大哥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大哥正愁找不着茬寻衅起事，他怎么可能动这样的心思？或是有意借着伽罗来侮辱大哥？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皇帝姐夫明知道伽罗与他的这段俬情，这不是逼着他们兄弟同心，一道谋反么？
不会！他想多了……
窗外的天色再次暗了下来，伽罗自靴袋中拔出短刀又在墙上刻下了一道，算一算往来晋阳的时日，高澄就要回来了。
无心饮食，对镜梳理着垂地的青丝，隐隐听到人语，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推开窗起身向外张望。
一名“农夫”开了院门，常随掌灯引路，氤氲的光线照亮了谨小慎微的面孔，细腻俊秀，全无一丝阳刚之气。紧随其后的男人只是一个晃动的轮廓，看不清面孔，但毫无疑问是那个“元瑾”。
走在最前面的“农夫”利落地开了锁，卑躬屈膝地常随守在门外一侧。直到“农夫”出了小院，廊下的男子才转回身礼貌地敲了敲半掩的房门。
“怎么又是你？”伽罗嗤嗤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梳篦，“敢问阁下，今日是奉命来此灭口的么？”
元瑾沉着脸色进了屋，看起来心事重重。绕过炭炉走向简陋的妆台执起满满西域之风的嵌金牛角梳，自言自语，“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不周山？”伽罗挑眉笑道。
把玩着镶金嵌玉的梳篦，释然点了点头，“《山海经》里说：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沉默了片刻，抬眼笑问道，“你可听说过葱岭么？一个满是传说的地方。”
“不，那不是传说。西来的商队称那里为‘帕米尔’，天神居住的地方。”轻抚裘被上的狐毛，沉静的眸子一如窗外的夜色。
轻笑，“呵呵，你我都没去过，都不过是道听途说。”
嘴角勾起一轮明媚的笑意，霎时陷入了回忆，“在漠北时，我有一个奴隶，他曾经去过。他叫阿史那，是个铁匠，还会制金。他的下巴上有道鞭笞的伤疤，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你手上的这把梳子就是他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