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
“小姐，今日德妃娘娘传话过来，已经请示了皇后，史贵人殁了小主心情不爽，便准了小主去倦勤斋习书一事。”夕颜给琉璃倒上一杯水端了过来，“春日干燥的很，小主不必过于忧思伤了身体，多喝些水罢。”
“素兮呢？”
“素兮这丫头听闻合欢可以安神，如今合欢还未开，她便去太医院寻了，”夕颜笑笑，“她最近一心担心着小姐的身体，巴不得替小姐难受呢。”
“这丫头有心了。”琉璃本已经略微圆润些的身子如今又瘦了回去，让人看了好不心疼。
“今日天气这样好，小姐出去走走吧，整日介闷在宫里，别闷坏了才是。”
“也好。”琉璃开窗看了眼外面的阳光，“你就不必跟着了。”
一路信步，不知不觉竟已然站在了倦勤斋门口。
“这位小主，咱们倦勤斋乃太子习书之地，女眷是不得擅入的，不知小主可有腰牌？”倦勤斋的小太监看着琉璃，觉得面生的很，将她拦了下来。
琉璃拿出来德妃赐的腰牌，“我是长春宫冬常在，得皇后与德妃恩准，前来习书的。”
小太监忙换上笑容，“既然是皇后和德妃的懿旨，常在快请吧。”
琉璃谦卑的笑笑，“谢公公。”
倦勤斋分为东西两殿，东殿纪录政史，兵法，西殿则收录诗词歌赋，文学百家。因太子傅喜静，倦勤斋他在的时候，下人一律不必入内伺候，只待他离去后打扫便是，太子傅居于东殿寝殿，小太监早早就神秘兮兮的告诉了她，千万不要去东殿打扰，太子傅脾气不好，不苟言笑，若是冲撞了他，定是会惹来麻烦的。琉璃本也对政史不感兴趣，便也自觉地去了西殿。
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来这里，究竟是真的想要读些书，还是想要见他一面？
有的时候便会冒出见他一面这样的念头来，十五岁的年纪，对男女之事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想问问他，是怎样写下“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样的句子，他心里似乎是有无限的心事，可不知，如今贵为太子傅，他可还有诗中抒发的怀才不遇的落寞？
心中有所思，手里的书卷便觉索然无味起来。她望向东殿，不知水墨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一个人在偌大的倦勤斋转了许久，琉璃选了许久，抱着许多陶渊明的诗打算回去，她小心翼翼的捧着书，下巴抵在书上，小心看着脚下，生怕摔了，却在快要出门的一刻，看到门口白色的身影。
那样熟悉的干净与冰冷的气息。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像是相识已久般的熟悉，是他，水墨先生。心突然就慌了起来，她笨拙的行礼，“常在琉璃，见过太子傅大人。”
她不敢抬头，看不见他脸上温润如玉的笑意。
只感到他接过她手中的书，那些书在高大颀长的他手中便成了小小的一摞，他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简单的翻了翻，“常在喜欢陶潜的诗？”
“琉璃才疏学浅，不懂得大的道理，只是觉得陶渊明的诗，风格清新自然，自成一派，即便是我这样的寻常人读了，亦觉能放下俗世纷扰，闲暇读来，宁心静气罢了。”
“五柳先生父亲早死，因家贫，曾做过几年的官，却因质性自然，不愿以心为形役、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解绶去职，过起了躬耕自足的生活，才有了许多田园诗闻达于世。”他赞许的看着她，“常在只读诗词，便能感悟真谛，由衷赞赏他，便足以说明常在心思澄明，方可与五柳先生的诗共鸣。”
她听他夸自己，便欢喜的抬起了头，触碰到他的眼神，便如同跌进了深渊里。
以至于多年以后，她对那日的辰光，那日的少年，依旧难以忘怀。
“先生谬赞了。”她小心翼翼的再度低头，不敢再贪恋他的眼神。
见她害羞至此，他只觉得跟孙婉仪讲述的那个与德妃一党，卷进宫廷阴谋的女子相差甚远，那样的一番见解，并不像是装的，然他二人身份有别，她将是他与孙婉仪逃出生天的关键棋子。他侧过身，让出门口的路，“我水墨子文从不随便夸赞旁人，谈何谬赞。天色已晚，小主请回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书，微微行礼后缓缓与他擦肩。
快走到门口时，她终于还是回头——
“先生？”
“小主还有何事？”他闻言转身看他。
“琉璃还未谢过先生的生辰贺礼。先生如今贵为太子太傅，可还有怀才不遇，欲与桃花一处开的落寞？”
他愣住了。
去年的冬天，香儿被迫离开了孙府，去参加秀女的初选，自己被孙老爷软禁在画室，连与她道别也不能。下最大那场雪的时候，传来了香儿开春即可参加殿选的消息，他在屋内看屋外漫天雪花飞舞，寒梅却孤枝落寞，便写下那样的句子，他一介书生，虽有一身才气，却是寻常人，比不得君王。
他得不到心爱的女人，过不了平安喜乐的生活。
而今心事被人提起，那女子的眼光却又那么清澈。
怀才不遇吗？他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常在误会了，那日的诗只是水墨随意题于帕上，并无深意。水墨得皇上赏识，授课以太子，怎敢有如此的心思。”他顿了顿，“况且，水墨并不知道，那日碰巧是常在的生辰。”
她眼里的欣喜便暗淡了三分，原来果然是巧合罢了。
她苦笑，“是琉璃冒犯了。”
刚欲离去，便听得身后他冰凉却又如此悦耳的声音——“后宫嫔妃若欲修身养性，诗书倒不是最佳，乐器方是最好的，若是小主觉得郁结难解，连陶潜的诗也不能清心，弹琴可助常在安神。”
他见她只是愣愣的不说话，便在心里暗自腹诽这个女子实在是过于单纯，如此委婉的邀约只怕她不懂得，只得补充道：“水墨家传的古琴潇湘泪如今便在倦勤斋，若是小主喜欢，水墨随时恭候小主。”
他不会知道，他那时是用怎样的话，点亮了她的世界。
她自己亦不知，她与他的命运竟从初见便注定纠缠。一见水墨误终生，不见水墨终生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