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跑运动员、球类运动员、拳击运动员都非常辛苦。书上说人一直在寻找快乐，可事实并非如此。倒不如说人喜欢吃苦，喜欢自找苦吃。老第欧根尼曾经说过：“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劳苦。”于是马上就有人会玩文字游戏，说人是在自找苦吃的同时找到快乐。其实应该说人在自找的苦头中找到幸福。幸福和快乐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就像奴役和自由不同一样。
人们不愿消极承受，于是要求积极行动。但是，没有人喜欢强迫劳动，所有这些自找苦吃的人也必定不喜欢强迫劳动。被强迫的劳动就像不招自来的灾祸，这种必然性的束缚肯定谁都不喜欢接受。而如果这苦头是我自己寻找的，我就是高兴的。一位以卖文为生的作家会把我写散文这件事说成“苦差事”其实不然，并没有人强迫我写作。对于我而言，这是一件乐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工作，更准切地说，这是一种幸福。就像拳击家不会喜欢被平白无故地揍一顿，但是如果是挨到他自己寻找的拳头，他也是乐意的。没有比艰苦奋斗后获得的胜利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因此，只要战斗的成败取决于我们的努力，我们就会愿意吃这个苦。这也说明，人们其实真正爱的是力量。就像海格立斯会去寻找妖魔鬼怪，然后一一制服它们，其实也是想证明自己的力量。而堕入情网的他立刻感到自身的奴役，感到身上被快乐的力量压着。其他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所以并不是有了快乐就能高兴起来。
吝啬鬼虽然剥夺了自己许多乐趣，但是他也创造了一种强烈的幸福，只不过他的幸福是通过自身努力来战胜快乐和积聚力量而获得的。一个爱财如命的人的财产如果是因为继承遗产而得到的，那么他必定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守财奴，因为行动才富有诗意，而任何幸福在本质上都具有诗意，也就都应该付诸行动。人们喜欢自己创造的幸福，而不是从天而降的幸福。孩子喜欢亲手用几堆沙子、几根花茎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而看不起我们的花园。一个收藏家的收藏如果不是自己亲手建立、扩充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战争之所以能让人喜欢就是因为它会让人们以自己的行动影响战争的进程。人一旦被武装，显然就取得了某种自由，就算参谋部逼迫士兵去打仗也未必有这种效果。而一旦士兵感到自己的自由，他们就进入了一种新生活，并对之产生兴趣。普通人都很怕死，但他们只能等待死亡，最后承受死亡；而一个走向死亡，在某种意义上说好像在封闭的区间内召唤死亡的人，他会觉得自己比死亡更强大。
与坐以待毙相比，士兵更喜欢去寻找死亡，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因此，同样的道理，人们更喜欢的不是时间带给他们的命运，而是自己创造的命运。所以，在战争中自有一种诗意，这种诗意甚至能使士兵不再仇恨敌人。这种由自由带来的醉意能使我们理解战争和所有的情感冲动带来的结果。瘟疫是外界强加给我们的，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可战争却是我们自己发明的，就与游戏一样，谨慎并非就能保证和平，我是这么认为的。人们爱好正义，所以能忍受和平，正义比造桥和修隧道更难实现，正因为这一点，也只因为这一点，和平才能来临。
1911年4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