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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危机中的救赎(2)

面对中上川近乎流氓式的威胁,东本愿寺的和尚们慌了神。他们把中上川彦次郎列为自织田信长之后,佛祖面临的最大敌人,呼吁信徒拯救“法难”。信徒们纷纷行动起来,一年之内就筹得了180万日元。如此一来,东本愿寺不仅还清了所欠三井银行的那100万,还给三井银行额外送去了80万存款。这场大获全胜的出击,更加坚定了中上川追讨贷款的决心。中上川甚至把矛头对准了政府高官。当时的陆军中将、日后当上内阁总理大臣的桂太郎也伸手向三井借了很多钱。中上川还真不怕得罪人,派了手下干将去跟桂太郎谈判,要是不还钱,就把他家的房子拿来作抵押物处理。桂太郎是长州藩阀的势力,和井上馨属于同道中人,但是谁出来说情都没有用,中上川只有一个态度:还钱!搞得一众官员们都很没有面子。

更绝的是,中上川把存在三井银行的公款悉数退给了政府,这也是此前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想象的事。在日本银行成立后,造成三井银行经营困难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来自公款存款的大量转移。为了尽量留住官方的存款,三井银行曾不惜开出免除部分债务的优厚条件。但是,中上川痛恨三井银行这种寄生虫式的经营方式,力图让三井银行摆脱对政府的依赖,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所以中上川下令,公款存款不仅要退回去,而且越快越好。为此,他甚至不惜大规模关闭三井银行在各地的支行和办事处,让三井银行元气大伤。

中上川崇尚西化,恨不得在一夜之间就清理掉三井银行身上的封建残余毒瘤。在中上川疾风骤雨式的改革下,三井银行逐渐回收了不良债权,并且摆脱了对官银业务的畸形依赖,真正走上了近代化银行的发展道路。但是,中上川的方式太过激进,在斩断对政府的依赖关系方面不留丝毫余地,因而得罪了一大批人。包括原先看重他、并一手安排他入主三井的井上馨,也对中上川的“休克式疗法”颇有微词。这就为他日后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三井系的“黄埔军校”

中上川改革的第二大方面是针对人。三井银行脱胎于三井家族的百年钱庄,在人事和雇佣方面的制度还停留在过去钱庄的那一套。三井银行的很多雇员,尤其是管理职位上的人员,很多在幕府末期就在为三井工作了。在中上川眼里,这些人都是老朽顽固的旧臣,没有创新和活力可言,统统需要淘汰。

要使三井银行真正走上近代化的发展道路,什么最重要?人才。中上川十分清楚,大刀阔斧的改革绝对不能指望那帮旧臣,所以入主三井之后,他立刻开始大力引进新人,扶植自己的青年近卫军力量。中上川用人的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庆应义塾大学的毕业生,一个是时事新报社的记者。毕竟都是自己人,用起来顺手,也信得过。

有意思的是,庆应义塾大学本是三菱的人才库,但自从中上川进入三井后,反倒为三井输送了大批青年精英。中上川的这种培植亲信的做法,日后也成为受人攻击的一点。但是客观地说,由中上川引进三井银行的这批人,经过在三井银行的历练,日后大都走上了三井阵营内各大企业的高层管理岗位,为三井财阀的事业立下了赫赫战功。假如不是中上川,很难想象已经两百年的三井能够历久弥新,能够抵挡住来自三菱、安田等新兴财阀的挑战,稳稳坐上日本财阀的头把交椅。从这个意义上说,中上川在主持三井银行期间,等于为三井办了一座“黄埔军校”。

三井银行的“黄埔系”前后有不下二三十人,来看看其中几个比较知名的人物:

朝吹英二,1891年加入三井,是中上川招到三井的第一人。此人不仅跟中上川是同乡,而且还是中上川的妹夫,庆应义塾毕业。在加入三井之前,历任三菱商会总店的店长、三菱贸易商会的会长。受明治十四年政变的影响,三菱系遭受沉重打击,朝吹英二的个人发展也遇到阻滞。中上川加入三井后,立刻把自己这位能干的妹夫也拉到了三井,并委以钟渊纺织株式会社执行总裁的重任。钟渊纺织是中上川并购入三井系的企业之一,当时受经济危机影响濒临破产。在朝吹英二的治理下,钟渊纺织成为三井财阀企业中一股重要的力量。此后,朝吹英二还当过王子制纸的会长、出手拯救过经营不善的芝浦制作所。

藤山雷太,1892年加入三井银行,尽管才29岁,却被中上川任命为三井银行总行抵押贷款部负责人。庆应义塾毕业,一度从政,经福泽谕吉介绍认识了中上川,并被后者一手带入商界,三井银行成为藤山雷太在财界的起点。中上川派去对政府大员桂太郎下最后通牒,称不还钱就要收掉他家房子的人,正是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藤山雷太。藤山深受中上川赏识,在三井银行期间还娶了中上川的小姨子。中上川巧夺涩泽荣一一手创办的王子制纸,将其收编入三井的阵营,藤山雷太的功劳最大。藤山雷太后来还当过芝浦制作所所长、大日本制糖社社长,据说与张作霖、张学良和蒋介石等人的私交甚是不错。他的儿子藤山爱一郎也是著名的日本政经界大佬,为中日邦交正常化作出过重要贡献。

小林一三,1892年加入三井银行,是中上川直接从庆应义塾招进的毫无职场经验的毕业生。小林一三在三井银行工作了15年,一直做到三井银行总行调查课主任。1907年,小林一三辞职创业,创办了箕面有马电气铁道公司,这就是今天在日本关西地区非常有名的阪急电铁的前身。小林一三还涉足文化娱乐产业,赫赫有名的美少女剧团宝塚歌剧团,以及日本五大电影公司之一的东宝映画,都是由小林一三一手创办的。后来,他还当过第二届近卫文麿内阁的商工大臣。尽管小林一三人生最辉煌的阶段不是在三井度过的,但是在三井银行的15年,无疑为他日后的创业奠定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日比翁助,1896年加入三井银行,初始职位是三井银行总行整理部职员。

庆应义塾本科毕业,一度在外资商社工作,后被中上川招入三井,起薪35日元,在三井银行的十级工资体制中,大概属于七八级的样子,职位并不高。但是因为能力突出,很快受到中上川的提拔,一跃成为三井银行和歌山支行的行长。1898年奉中上川之命进入三井吴服店,着手对这块早年被三井家族剥离出去的资产进行改革。在日比翁助的主持下,三井吴服店变身为著名的三越百货店,并以“东洋第一百货店”的盛誉,为三井财阀的祖业带来了事业中兴。

池田成彬,1895年加入三井银行,初始职位为三井银行总行调查课职员,薪酬等级为四级,属于中级偏上序列的员工。庆应义塾毕业后,赴哈佛大学修习经济学。1895年回国,任《时事新报》评论主笔,不过在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后就辞职了,原因是嫌工资太低,配不上自己哈佛海归的身份,宁可失业也不愿廉价出卖劳力。这等恃才自傲的脾性却很对中上川的口味,不仅欣然把他招入麾下,还把女儿许配给了他。池田成彬在三井银行一直做到69岁,位至三井银行执行总裁,并在团琢磨被暗杀后,继任为三井财阀的大掌柜。从三井退休后,池田成彬进入政界。因主导过日本的战时财政经济体制,二战结束后曾一度被列为甲级战犯嫌疑人。关于池田成彬,后面的章节中还将重点叙述。

池田成彬是中上川招入三井银行,并在三井银行一直做到退休的唯一一人。身为中上川的女婿,池田成彬丝毫没有因为岳丈的不招人待见而影响到职业发展。这位哈佛大学经济学系毕业的高才生,同样获得了中上川的死敌益田孝的赏识。

中上川死后,其一手培育起来的这批“黄埔军”陆续离开三井银行,除少部分自谋创业外,大部分成了三井财阀麾下企业的高管。这批人是精通近代企业经营事务的开拓者,是具有近代企业管理理念的开明人士,是日本产业经济走上近代化的领路人。这批“黄埔军”不仅让三井深受裨益,也让日本大获惠泽。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中上川改革的功过是非如何,他在三井银行为推进改革而培植的这批“黄埔军”,是他留给三井财阀最为宝贵的遗产。

那个时代的“最佳雇主”

中上川作为这批“黄埔军”的校长,除了对他们委以重任,大力提携之外,还很关心他们的个人收入问题。

从前的日本商家给雇员的薪水都很低,一般不给月薪,而是一年或一季度结算一次,甚至等退职离开时一并结算的情况也有。这与封建社会佃农给地主打工的劳资关系并没有本质差别,而遵守这种不正常的薪酬制度却被视为是一种美德。所以当时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毕业之后都不愿意进入私营企业,把给商人打工看做是非常低贱的工种。当初团琢磨很不情愿加入三井,症结正在于此。

中上川入主三井后,把这种封建的劳资关系给一锅端了。1892年,三井银行制定了非常细致的雇员薪酬制度,把薪资等级划分为十级,第十级的月薪为10日元,第一级的月薪为350日元,或更多。对于遭解雇、死亡或生病等情况下薪资的结算方法,以及任免、复职等情况下薪资的结算方法,都有非常具体的规定。

虽然薪资等级是十级,但并不意味着雇员的收入只能一级一级往上升。只要业绩突出,一年加三次薪在中上川看来也未尝不可。以当初去火车站接中上川到三井赴任的那个高桥义雄为例,他在三井银行的起薪是43日元,4年之后,他的薪水涨到了300日元,是当初水平的7倍。中上川非常懂得高薪养廉的道理。因为以前不怎么发工资,雇员小偷小摸、挪用钱款的事时有发生。所以他一上来,就把所有人的薪水都提高了两三倍。加薪看起来是一件比处理不良债权容易太多的事,但是在中上川之前,没有一个职业经理人敢这样做,因为这触动了三井家族的利益,更打破了劳资关系的惯例。但中上川就是毫不客气,不仅给大伙儿加薪,给自己的薪水更是定到了800日元。

除了月薪之外,中上川还制定了奖金、补贴、特别补助等制度,总之,就是以各种名目给大家发钱。当然,钱不是乱发,而是要跟绩效挂钩。三井银行从1895年开始正式实行内部业务考试制度,一年考两次,考试内容包括珠算、写字、记账、英语、点钞等,考试成绩公开通报。所以,要想在三井银行拿到高薪,没有一点儿真功夫可不行。

中上川不仅在三井银行发钱,而且还要求三井物产效仿。1898年,中上川在三井物产推出了一套加薪方案,根据每个人的业绩表现调整月薪。在这次调薪中,三井物产上海支店的山本条太郎加薪幅度最大,从月薪170日元一下子涨到225日元,而原先比山本条太郎薪水高的人,大多只是象征性地加了10日元、20日元而已。

中上川还特别鼓励创新。1897年,年仅27岁的三井物产社员安川雄之助为棉花贸易编写了一套新的简明商业密码,非常实用,中上川立刻给安川雄之助发了150日元特殊奖金。这位入职4年即获重赏的青年,日后成为了三井物产的执行常务,还出版了多部商业著述。

中上川不同寻常的薪酬模式,在当时的职场上不啻为一颗重磅炸弹。原先那些不屑为商人打工的青年才俊,纷纷以能加入三井为荣。一些对待遇不满的人,也一个个跳槽到三井来,这当中最出名的就是池田成彬了。在中上川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之下,三井银行和三井系的其他企业,俨然成了那个时代的“最佳雇主”。

照理说,中上川实行的这套劳资关系改革应当是深入人心,不会再招致非议了吧?可事实却相反。因为中上川认为自己的贡献比谁都大,完全有理由拿得更多。他提出,作为高级职业经理人,有权获得净利润的一成作为奖金。如果三井银行的净收益为50万日元,自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拿到5万日元奖励。在此之前,唯有益田孝能把三井物产的一成净利润留作奖金,但益田孝的情况非常特殊,因为这是三井收编井上馨的“先取会社”的条件之一。在三井内部,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但是中上川却要理直气壮地把这一做法制度化。后来,三井家的高级职业经理人都能够享受到一成净利润的奖金,全要归功于中上川开创的这个先例。可是“枪打出头鸟”,中上川此举遭到了一帮三井旧臣的羡慕嫉妒恨,讥讽他是“东洋的打工皇帝”。中上川横竖就是不招人待见。

但不可否认的是,中上川在三井银行建立了一套非常具有现代理念的薪酬制度。这套制度为三井进一步洗脱了身上的封建残余,把三井朝着近代化康采恩财阀的方向着实又推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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